(一)
北方的六月正是初夏,特别是清晨,风轻轻的、爽爽的,让人感到很惬意。高三毕业班刚刚结束了高考,路欢帮助学生估算了分数,填报了志愿,顿时感觉像一只充满了空气的汽车内胎,突然卸下了上面的千斤重物,从深深的水底一下浮上了水面,浑身轻飘飘的,竟然有了无所适从的感觉。因此,他今天起的特别早,还不到六点,就已经把宽敞得近乎空旷的家里里外外擦了一遍。然后,一身热汗的他痛痛快快地冲了一个热水澡,哼着最近流行得一塌糊涂的《老鼠爱大米》,在厨房里准备完早餐,就坐在沙发上一边等着妻子小北起床,一边抽着烟发呆。直到小北真丝睡裙下的那双小巧的赤脚无声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才回过神来。
“腰带,在想什么呀?”话音未落,一双洁白光滑的胳膊就绕上了路欢的脖子,一股温热透过凉凉滑滑的睡裙传递过来。
“什么腰带?”路欢愣了一下。
“你现在不就是一条挂在凉衣绳上的腰带吗,还在随风摇晃呢!”小北的脸上有一种偷袭成功的得意。
“你的比喻不好,有贼腥味,抄袭来的!” 路欢不屑地撇了撇嘴。
“好了,我说不过你,路老师,说正经的,这个假期你准备做什么?”小北放下胳臂,正了正身子,但脸上仍然笑嘻嘻的。
“什么打算,我打算生个孩子。”
“什么?你会生孩子,不会是克隆吧?”小北装作惊奇地睁大了那双漂亮的杏眼。但是看到路欢不像是在开玩笑,一双胳臂又缠上了路欢。
“欢欢!”路欢伸手轻轻拿下了小北的手,“我不是说过不让你这样叫我吗,像是在叫一只小狗。”
“好了,我错了!不过我们可是说过35岁前不要孩子的。今天我郑重承诺,再等我三年,就三年,怎么样?”
路欢没有吱声,他很清楚,这就是他的小北。他很喜欢她这种性格,然而不知道为什么,他总感觉小北这种水一般柔软的性格下面,隐约有一种强大的力量,这是他无法把握和抗拒的。不过,在生活中,他还是有一种很温暖很安逸的感觉,像安睡在襁褓中的婴儿。尽管他知道婴儿是软弱的,无力改变这世界。
“今天你去哪里?”虽然小北嘴里在嚼着面包,但却让人感觉是在抿,丝毫没有咀嚼和摩擦的声响,神态永远是悠闲自若。这种感觉从在大学的食堂与她第一次就餐一直延续到现在——那是一种对生活和生存居高临下的自信。
“我想去广场看看。”路欢一口喝下了杯子里剩下的牛奶。
“可以啊。”虽然小北不再说什么了,但是一种不易察觉的笑意在脸上弥漫开来,那笑容中有一丝羞涩,像从洁白的宣纸渗透出的淡淡桃红,使经过一夜充足的睡眠而充满活力的她愈加迷人和妩媚。“哎,我告诉你,广场的东北方向有一家餐厅,好像叫什么‘森林小屋’,那里的菜很有风味,你中午叫几个小菜,再来杯啤酒,很惬意的!”
“我一个人喝酒,你得了吧。”路欢不置可否。
“你还是男人呢?独酌的感觉很好的!中午我有事,否则就去陪你了,委屈你了,啊?”
“行,我去看看,晚饭我回来做吧!”
路欢直到九点多,才换上一条洗得发白的牛仔裤、一件蓝白格的棉布衬衫,散着步出了家门。
这时的环路空调车上空荡荡的,他坐在窗边,一边看着街景,一边想着小北刚才的样子。女人的感情世界简直就是微观世界的原子和粒子,细密而敏感,里面甚至变化的天翻地覆,外面才只是显露出些许端倪。广场是小北带他来这个城市去的第一个地方,就是在那里他下了留在这里的决心。但是,小北再敏锐也不会知道,清晨他发呆时是在想着伊扬,那个远在北京的阳光般纯净和温暖的女孩,想着他们七年前的约定:去大连看海。每当想起伊扬,他就会想起一次站在高高的山巅上远眺,远处的山峦、田野和村落笼罩在一片乌云的巨大阴影下,蓦地,云层撕开一道裂缝,一道耀眼的阳光从缝隙中倾泄下来,把暗绿色的田野和山峦涂得通亮,那阳光多像伊扬灿烂的一笑啊!
街上的行人不多,大都行色匆匆,只有一些三五成群的学生大摇大摆嘻嘻哈哈地涌进街边的网吧。临近高考,当班主任的他没少找上网的学生谈话,口舌费尽,效果全无。他心里清楚,网络这个东西,作为成年人的他都难以抵御,更何况少不更事的学生。他苦口婆心劝导学生的话自己都觉得那么苍白无力。
三年前小北的公司给他家配置了一台电脑,还报销了网费。那时他从依扬的贺年卡上知道了她的QQ号码,几次寻找她都没有上线,却无意加了一个网友。那个人的第一句话就是“你的名字尽管叫‘秋天的味道’,其实,你心里装满的恰恰是关于夏天的回忆!”对呀,他起的这个网名的确是无意的,但是,他和依扬的第一次相识和别离都是在夏天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发现了他的潜意识——那隐藏在海面下的冰山的一角。这个人就像他的知己,仿佛钻到了他的内心深处。晚上他们都会聊得很晚,内容无所不包,但主要的话题基本是依扬。特别在深夜的时候,他会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他在与自己的灵魂对话!那段时间,他一下班就匆匆忙忙往家赶。在公共汽车上,他有时会不自觉地想起在大学与小北恋爱时的约会。那时的他时常在冬天的周末坐着公共汽车穿过大半个城市,车窗外阴霾的天空飘着细碎的雪花,每当瑟瑟发抖地敲开宿舍的门,迎接他的就是小北那温暖而迷人的笑容——她独自一人在宿舍静静地等他。直到有一天,那个人竟然主动打开了视频。当时他惊呆了,像在浴室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
“你是谁?怎么和我长得一模一样?”
“那有什么奇怪!?在这个世界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另一半。”
“你在什么地方,我们可以见面吗?”
“有这个必要吗?我们同在一个城市,你就把我当作你的影子好了!”
他当时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等到小北来到他的书房时,哪有什么视频,那个网友也从好友栏中消失了,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二)
“山之魂”广场的设计据说是专门请世界著名的设计师构思的。广场前面是水面清澈见底两岸灌木丛生的清旺河,连绵起伏的凌霄山脉在城市的周围环绕,然后,像澎湃的绿色波浪紧紧地贴着广场的西侧向东南一路汹涌,那高耸的浪尖就是山脉的主峰。站在广场中心巨大的雕塑下,山的雄浑和水的灵气扑面而来。
路欢在宽大的台阶上坐下,静静地望云、看山。
路欢和小北是在省城上大学时认识的。大学三年级即将开学,他去江北的理工大学找他的河南同乡,当他敲开宿舍门时,屋里只有一个女孩,就是小北。小北那时留着短发,脸上还带着一点点稚气,慢声细语地告诉路欢他的同乡还没有到校,大概得等几天。看到路欢转身要走,就急忙拦住了他。
“吃过午饭再走吧,你们师范大学很远呢。等你回到学校食堂可能就没有饭了。”可能是那张真诚漂亮的脸和不可置疑的语气,路欢竟然乖乖地坐了下来。
八月那微微凉爽的阳光静静地涌入房间,路欢的手里摆弄着小北给的矿泉水,看着小北伏在书桌上写着什么。那侧影很迷人,那表情如水一般沉静,他凝视着有些发呆。小北好像察觉了,转过头,微笑着说:“再有半个小时,我就写完了。”路欢站了起来,走到窗前,无意间被一件东西吸引住了。
那是一大一小两个可乐瓶子,紧紧地靠在一起,瓶子被齐齐地剪成圆柱体,装满了清水,竟然有了玻璃那种晶莹剔透,里面摆放着大大小小形状各异的鹅卵石,有的雪白,有的血红、有的漆黑,有的淡黄,有的淡绿,简简单单地组合和搭配在一起,既具有静物那种宁静安然的味道,又仿佛蕴藏着超脱的韵味和恒远的生命力。那一瞬间,路欢感觉它和眼前的女孩有着某种契合,遥相呼应而又相得益彰。
“这个东西你很感兴趣吗?”也许是路欢长时间的注视和沉默,小北转过身子来。
“很好,我说不清楚,但是感觉像是你。”看到小北不说话,路欢觉得自己可能有些唐突。正在他尴尬的时候,看到小北嫣然一笑,便有些释然。
“这是今年夏天,我爸爸带我去北戴河,在海边拣的。原来是盛在家里的玻璃花瓶里,因为我喜欢,就带到学校了。你看是不是比装在玻璃瓶子更好看呢?”
“是很好!作家贾平凹说丑陋到极处便是美到极处。我看是简单到极处就是美到极处。你说是吗?”路欢说完就笑了,因为他看到小北在笑,这笑给了他鼓励。
那次在食堂就餐,路欢就被小北吃饭的气度震撼了,当时他就像一个夕阳下在崇山峻岭间疲惫跋涉的行人,突然呈现在眼前一幅幽静恬淡的田园画面:碧绿的田畴间,十几棵杨树围绕着一幢农舍,一声犬吠,数声鸡鸣,甚至可以隐约看到翠绿的葡萄架下木桌上的简单而可口的晚餐。在老家上学的时候,那些贫困的让生活的现实目标牵着的同学们就像是转得飞快的陀螺,吃饭时永远是急促和匆忙的。那时的路欢在心底就经常有个声音在喊:能不能停一停啊,就是慢下来也行!从食堂出来他就想请小北一次。去哪里呢?路欢反复考虑了很长时间。他是从河南的贫困地区考进北方的这所著名的师范大学的,第一年的学费筹措得很辛苦,以后假期他就不再回去了,利用学生放假的时间做家教,加上在学校勤工俭学的固定收入,基本上不再向家里要钱,但是捉襟见肘的事情还是经常发生。
国庆节那天,他去了小北的宿舍。当他磕磕巴巴地提出邀请时,“不过地方得我来选。”没有想到小北爽快地答应了。 “行啊!”路欢跟着小北,心里直犯嘀咕,手在裤兜里攥着那一沓十元票,不一会手就汗津津的了。“就这家吧,这里的牛肉抻面非常正宗,是我的一个山西同学告诉我的。”路欢在点菜的时候,小北坐在那儿看着路欢,轻轻地微笑着,什么也不说。结帐的时候路欢才明白小北的用心——在这个地方,两个人再能吃也花不上20元。在以后的一年多里,他们一般是周日的时候不是路欢去小北那儿,就是小北去路欢这儿,在一起散步、聊天,有时候也逛逛书市什么的,但始终是回学校食堂吃饭。
他们的相处在别人的眼里简直成了另类,同宿舍的男同学说他们是“三不主义”:不远不近,不咸不淡,不明不白。路欢却明白的很,像小北这样的女孩能够称得上是绝无仅有,他只追求和小北在一起那种宁静温暖的感觉。他曾经想过,如果世界上有一对夫妻,能够在冬日的夜晚相拥着看窗外纷飞的雪花,那就一定是他俩。
毕业前半年,小北学的市场营销专业一下子成为了热门,许多南方的公司来学校招聘,路欢也动员小北去南方,没有想到,她竟然没有和路欢打招呼就和总部设在A市的一家大型木制品公司签了合同。路欢心一下子就凉透了,和小北肯定是没有结果了。在学校谈的朋友毕业时大多是劳燕纷飞,各自东西。他和小北算什么?再说,他也够烦的,工作一直没有什么着落,公办的学校基本是偏远省市的,几家招聘学校都是私立的,也不是想象中的高工资。实在不行就只有打铺盖卷回家了,他的家乡虽然贫苦,毕竟是回到了父母的身边。
“五.一”即将放假,他找了个机会借口去看同乡,实际是向小北告别。小北第一次约他去了校外的饭店。看着小北点了四五个菜,还给他要了两瓶很贵的啤酒。他下定了决心,宁肯花掉回家的路费,也不能让小北买单。想着这甜蜜却没有结果的两年,想着还有两个多月和小北就要天各一方,鼻子一酸,眼泪就掉了下来。
“你哭了”小北急忙坐到他这边,伸出手要为他擦。
“没什么,可能是迷了眼。”刚刚说完,他就后悔了,竟然编了这样一个俗气的托词。
“呵呵,你可真幽默。好了,好了,我看这样吧,我给你出了一道心理测试题:假如你是一个精灵,有三个永久居住的地方供你选择:1、一个美丽的湖泊;2、一片浩瀚的森林;3、广阔无垠的天空。你只能选择一个。”
“当然是森林了!”路欢不假思索。
“为什么?”小北穷追不舍。
“你不知道我是七个小矮人之一吗?森林是多么安全啊!”想起自幼贫困的自己,从上学开始就努力摆脱贫困,追求一个安稳的生活,他又沉默了。
“我看这样吧,假期反正你也没有什么事,就去我们那儿看看。”说完,注视着路欢。“我可是诚心诚意的。”她又补充道。
路欢不禁踌躇起来,最后,终于横下心来点了点头。心想:“和小北多呆一天是一天,至于回家的路费到时候再说吧。”
小北和路欢是搭便车回的A市。那是一辆奥迪A6轿车,没到四个小时就到了。在“山之魂”广场,小北第一次挽起了路欢的胳臂,路欢怦然心动,随即又笑自己多心。在去小北家的路上,路欢发现这座山城被群山环抱,连空气都弥漫着森林的清新气息;一条大河从山中奔腾而来,穿城而过。山的神奇和水的灵秀彼此交融渗透,使这座城市在路欢心中扎下了根。路欢心想:“如果这座城市是一副美丽的风景照片,他就应该是那黄金分割点上的挺拔的身影。是应该和小北谈谈了。”
等到了小北家,这个刚下的决心就像三月的雪花,转瞬就消融的无影无踪。小北家住的是一幢三层的小楼,推开窗户,翠绿的青山仿佛触手可及。家中的陈设虽然简单,却是那么的大气,一种厚重、沉稳和威严从每一个角落散发出来,路欢心里疑惑不已。看到小北父母周到但并不热情的招待,路欢已经后悔跟小北来A市了,更不要说和小北摊牌了。直到离开,才通过送行的司机了解到:小北的父亲是这个城市的市委副书记。
回到学校大概有半个月时间,路欢都没有去找小北,他认为这次A市之行,基本是就俩个人近两年相处的句号了。小北和他的交往的定位肯定是普通朋友,可能是因为对他贫困的关注,每个周末小北招待他的丰盛的饭菜,不就清楚地诠释着一切吗?直到有一天,小北打来电话,告诉他A市教育局要来师大招聘重点高中的化学和物理老师,如果想去的话,就去试试。
(三)
“喂,伊扬吗?”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路欢一下子就回过神来。他循声望去,10多米外的长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正在打手机。“我假期准备去大连,对,今天中午12点10分的火车。16号到,你也有时间,太好了!我们在九洲饭店门口见,对,我16号早6点到,你在门口等我就行了,再见!”“这个人是谁呀?怎么世界上还有怎么巧的事,是同名”?当那个年轻人转过头来,路欢顿时毛骨悚然:那个人怎么就是自己,只不过衣服不一样罢了。他使劲地用手掐了一下大腿,很痛,不会是做梦。莫非是眼花了,细一瞅,又不太像自己,对了,他猛然想起:他就是那个消失的网友,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和依扬的一切,可能要假冒自己和依扬相会。
“不行,绝对不行。”路欢一边盯着那个人,一边拨通了小北的电话。“小北吗?我和你说一件事,我想出门一趟,对,是去省城,我们同学有一个聚会。钱?够了,我的卡上还有一万多元。好,再见!”
路欢和那个人一起上了火车,开往省城的快速列车上人很少,旅客三三两两地坐着。那个人在车厢的前面坐下。他自己则远远地找一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望着窗外的景色,心里却在想着伊扬。
七年前的八月,路欢去市第三中学报到。走进学校的大门,在甬道拐弯处和一个边走边看书的女孩撞了个满怀。
“你怎么回事,走道不看路!”女孩责备道。
“你看路了?好像在看书山上的路吧?” 他也有点不高兴了。
“你是哪个班级的?”女孩看样子要兴师问罪了。
“什么,我哪个班级都不是?”路欢一下乐了,“你这个小孩还挺有意思!”
“你是今年刚刚高考的吧?考上什么名牌大学了,这么神气!”女孩不依不饶。
“你的推理建立在错误的前提下,你怎么认为我就一定是学生呢?”
“难道你还是老师不成?”女孩开始上下打量他。
“你的逻辑思维有问题,来学校的人难道不是老师就是学生吗?”
“那你是干什么的?”女孩有些迷惑了。
“尽管你的推理有问题,我还是要告诉你,你蒙对了!”
“算了吧,我不和你计较。”女孩意识到了什么,边跑边说:“就算你赢了!”
第三天,路欢在走进班级的一瞬间,清清楚楚地看见那天那个女孩,就坐在第三排,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望着他,他不禁一阵慌乱。随后,他发觉那个女孩始终在望着他,他努力地不去看她,但是不用目光和学生交流,恰恰犯了教学的大忌,结果更加糟糕,最后成了照本宣科。好不容易挨到下课,他如遇大赦地慌忙收拾着教案,心里沮丧极了。
“你大可不必这样紧张,老师!”那“老师”两个字是重读音节。
他抬起头,正是那个女孩。
“你叫什么名字?”
“伊扬,所谓伊人的伊,飞扬的扬。”
伊扬是学年的高才生,在这个省级重点中学,每个学年有1500多名学生,成绩保持遥遥领先实在是不简单。课堂上伊扬是个活跃的学生,经常提一些质量很高的问题,有一次竟然把路欢当堂问住了。回到办公室跟其他老师说起,老师们却都七嘴八舌地开导他。他想:“也是啊,在这所重点学校里,每年考上清华、北大的学生就有七八个,加上其他名牌大学的就有几十人,这些学生是什么智力啊!”他的心态刚刚平和,但奇怪的是自从那一次开始,伊扬上课不怎么提问题了,倒是经常来办公室请教,常常两眼盯着路欢的脸,全神贯注。
一次,伊扬问完问题,竟然坐在那儿没有动,也不说话。办公室里很静,只有楼下的操场上隐约传来学生们的笑闹声。路欢看了看依扬,发现她目光仿佛凝滞了,长久地盯着光滑的地砖上那班驳的光影。“你该去吃饭了。”路欢提醒她。她好象是从很沉的睡梦中慢慢地清醒了,凝滞的目光渐渐泛出水一般的柔美,随手在演算本上写了一个字,问路欢怎么读?路欢一看,糟了!纸上赫然写着一个繁体的“爱”。
“我不认识,你问语文老师去,我教的是化学。”
“化学是研究反应的,不问你问谁呀?”
路欢沉默不语。
“你真的不会”?依扬不甘心地追问。
“真的”!路欢好象下了很大的决心,“我真的不会!”他又补充道。
随后的化学课上,路欢发现伊扬的一双大眼睛没有一点精神,以前那种聪慧和灵动像水一样蒸发了,只剩下空空的容器。提问她,连刚刚讲的是什么都不知道。那天,在学年办公室,班主任愁眉苦脸,求助地递给路欢一张学年大榜,伊扬的名字下划着大大的问号。
“我有什么办法”?路欢嘴里说着,脸上却一阵发烧。
“路老师,莫非你真的不知道,班级的学生不少都知道,唉,现在的学生啊!”看到路欢不说话,班主任又接着唠叨:“就算不是为她负责,你知道,这孩子明显的清华、北大苗子。如果考上,我们每个人都有一万元奖金呢?”
路欢决定帮助伊扬,因为他知道了她家的情况。她的父亲是一个做得很大的木材商,包销几大林场的木材,在北方的几个沿海城市都有木材加工厂,还专门为韩国和日本的几家乐器制造商供货。因为在外边包养情妇,母亲一气之下和父亲离了婚,领着伊扬回到了娘家住了,并且不要一分钱抚养费。父亲每次来学校看她,她都不见;接到汇款单,一律退回。“这女孩的骨头倒是很硬。”路欢心里暗暗佩服。
于是,星期天下午,路欢和伊扬在办公室有了第一次与学习无关的谈话。
“你是个好学生,你的成绩会上去的,对吗?”
“不,老师,我的注意力没有办法集中,我试过的!”
“我们订个协议,你在高考时进入学年的前五名,我就不再是你的老师,是朋友!”
“我还想加一条可以吗?我想让你领我去看海!”
“行,只要你做到第一条,时间由你订”。
“你知道,我的母校也是名牌,我是不会与连名牌大学也考不上的人交朋友的。”
“行,老师,我答应你!”
第二年高考,伊扬考了学年第六名,按成绩除了清华、北大之外,任何学校都可以录取她。班主任动员她报复旦大学。但是,伊扬死活不肯,坚决要报省城的北方理工大学。路欢去劝她,她调皮的一笑:“想把我打发到上海,我才不去呢!这样我可以经常回家看你。”
(四)
路欢是火车开了一个多小时才发现那个人不见了,他来来回回在各节车厢找了个遍,也没有发现那个人的踪影。他感到奇怪:火车一站没有停,这人哪去了?只好回到座位上。
刚刚入学的一段时间,说不定什么时候伊扬就打来了电话,说想家了。有一次,路欢刚刚接过同事递过的话筒,就听到她在哭泣。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路欢这边简直急死了。
“我刚刚听了一首歌,名字叫《苍天不老》!”老半天,哭泣中总算有了回答。
“听歌应该高兴,怎么哭呢?”路欢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苍天不老,但是人会老的,对吗?”
“人当然会老,不过在人的眼里,天也是会老的,你的对比本来就不存在,你又何必伤感呢?”急忙中,路欢引用了毛主席的诗,没有想到,依扬竟然停止了抽泣。
“好了,我懂了!”随即挂了电话。
随后就找了个机会去省城出差,去学校看她,领她逛了商场,买了许多书和衣物,伊扬高兴得像个小孩子。路欢告别时给她留下500元钱,伊扬竟然坚决不接受。
“我有钱的,我大姨和我妈按月给我汇生活费,你不用操心。”
“你可不要客气,没有钱就给我打电话。实在不行算我借你,等到你参加工作再还我好了。”
伊扬大学毕业后,路欢才知道,其实,大学四年伊扬过得很苦,所谓的大姨纯属乌有。真不知道她是怎么熬过来的。
那天晚上伊扬执意要和路欢一起回家。午夜将近,睡意朦胧的伊扬趴在路欢的怀里,紧紧地攥着他的手。天明前的几个小时,路欢就是这样坐着,一动也不敢动,怕惊醒了熟睡着的她。他心里直纳闷:伊扬早已长成了楚楚动人的大姑娘,那温润的呼吸有着北方早春开放的达子香的味道,在他的胸前漂浮,他怎么就能够心如止水,没有一丝冲动。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情,到底是纯净的爱净化了冲动;还是爱升华成为责任。
伊扬在A市的时候,路欢自己也觉得奇怪,竟然从不想她,她连续好多天不来,他也不会主动找她。但伊扬去上学了,他就忍不住想起她。他反反复复地分析,才为自己找了个理由:这是一种牵挂,是一种亲情的牵挂。伊扬假期经常在路欢的宿舍里,给路欢洗洗衣服、被罩,有时还买点菜回来给路欢做一做。那时,小北在公司干了不到两年,就业绩非凡,负责公司产品的市场开发,很快在家具行业里鼎鼎大名,几家大公司派人来挖她,结果公司随后就把她的年薪就长到了8万,还不包括业绩提成。她就更加忙碌了,经常出差坐飞机在全国各地飞来飞去。一连几次兴冲冲地来看路欢,恰巧遇见伊扬也在,就亲切地叫伊扬“小妹妹”,和依扬唠得眉飞色舞,宛然不见了以前的沉静。
“我的角色好像串位了”。小北实在忍不住了,一次噘着嘴发牢骚。
“我有什么办法,她的母亲再嫁了,继父带来一个男孩,也不懂事,几次和她吵架”。路欢第一次看到小北还会吃醋,不禁感到好笑,就忙着解释。
路欢一想到小北的善解人意,在伊扬面前从来不使脸色,还那么信任他,就觉得过意不去。于是,他决定结婚。
婚礼是在冬天举行的,路欢喜欢这个季节。他考虑了好几天,终于没有告诉伊扬。
伊扬是寒假回来才知道路欢结婚的消息的。那天,正好赶上小北休假在家,伊扬进门的时候,路欢正在拖地板,他在围裙上擦了擦湿淋淋的手,为伊扬拿拖鞋。小北还特意去市场买了菜,下厨房做了好多菜。
“祝你们幸福!”伊扬举杯祝愿。
“小妹妹长大了,你用不了几年也会有自己的家的。以后回来有时间来玩吧!路欢还说你做的饭好吃呢?”
“我有家的话,我也不会要这么大的房子,150平方,太大了!”
“为什么?”小北疑惑不解。
“面积增加10平方,生活就增加一分的压力。我喜欢小屋,住着多舒服,像个软软的鸟巢。”
伊扬告别时,小北让路欢出去送送。刚下楼,“哥哥!”路欢一愣,自从考上大学,伊扬就没有称呼过他什么。伊扬无声地啜泣着,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滚落下来。
“好了,别哭了。怎么,哥哥结婚了,有人照顾了,你应该高兴啊!”一边说一边摘下围裙替她擦着眼泪。
“我知道,我没有实现当初的诺言。”
“傻丫头,你应该高兴,你虽然没有实现诺言,但却得到一个哥哥啊!”看到伊扬依然在哭,路欢继续安慰她:“你的第二个条件我答应你,等你什么时候有时间,我陪你去看海。我说话算数。”
回到家,小北就顽皮地冲路欢一笑。
“笑什么?你怎么没有同情心呀!”路欢的烦躁无法掩饰。
“不是的,这孩子心疼你了。”小北连忙解释。
“你怎么知道”?
“她看到你擦地板啊,150平方啊!”
以后,伊扬再也没有来过。她大学毕业被保送上了北京理工大学的研究生。每年元旦,都会有贺年卡寄来,是写给路欢夫妻的,落款留着电子信箱、QQ号码和联系电话。
(五)
路欢已经有四年多没有见过伊扬了,但是,在饭店的门口来来往往的人群里,他一眼就认出了她。虽然还是那张纯净的脸,但不知为什么,路欢感觉是一杯清澈的水加了糖或者别的什么东西。
“哥哥,”伊扬飞快地跑过来,双手挎着路欢的胳膊,“怎么什么也没有带呀?对了,你是不是逃难来了,要不就是离家出走,来投奔我!”
“嗬,真不愧是研究生,联想这么丰富。”路欢一边说一边去刮伊扬的鼻子,没有想到手指湿了。
“你哭了”?
“我,我是高兴的!”
“房间我已经订下了,你用不用休息一下”?
“不了,我们去逛街吧”
“走喽!”伊扬的兴致很高。
他们一天乘观光巴士游遍了市区的广场和景点。晚上,在饭店吃过饭已经临近午夜了。路欢喝了很多酒,头重脚轻,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上。伊扬搀扶着他,上了楼,进了房间。
“咦,怎么你就订了一间房?”路欢尚有一丝清醒。“睡吧,这个时候还哪有房间”?后面伊扬说的话,路欢什么也听进去,伊扬刚刚把他扶上床,他就沉沉地睡着了。
不知什么时候,可能是空调开的太大了,路欢感觉到了凉意。他下意识去拽毛巾被。突然,他感觉到身体的一侧开始温暖起来,那种温暖是光滑的、温和的,坚定地点点滴滴地渗透,不容他有丝毫的拒绝和抵抗。他像一条冻僵的鱼,开始是鳞片、肌肉,然后是神经、内脏,最后他仿佛听到了血管里的血液开始流动,那声音还搀杂着未融化的冰凌的微小的撞击声——他真的变成了一条鱼!缓慢地开始了游动,游啊游,游进了一条黑暗、温暖、润泽的洞穴。世界一瞬间浓缩成了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它甚至想融化或者是腐烂,永恒地沉入水底或者消于无形。突然,它感觉到躯体内发生了裂变,获得了巨大的能量和强劲的动力;也许是感觉到了巨大的危机,死亡就要来临,它拼命地扭动着身躯,每一丝肌肉都在拉伸、松弛,拉伸、松弛,速度越来越快,那洞穴的尽头有光亮在闪烁。啊,它终于冲到了尽头,它仿佛听到一声震耳欲聋的的破裂声或者是坍塌声,海水“哗哗”地涌入,它借着那海浪的巨大力量奋力一跃,冲出了水面,在千万道阳光中融入无边的晴空。
醒来时,已经是清晨,伊扬正坐在床边的椅子上,依然纯净的年轻的脸对着他,一双大眼睛眨也不眨地凝视着他。
“你早就起床了吗”?那个梦仍然清晰。
“你在睡熟的时候才像当年那个刚刚毕业的大男孩。”伊扬答非所问。
第二天,他们去了黄金海岸。路欢是第一次看见大海,坐在沙滩上,怎么也没有希望中的冲动和兴奋。他倾听着大海沉重的呼吸,这呼吸持续了多少年,千万年?几亿年?他猛然感到了自己的渺小,像海边的沙砾?是冲上沙滩的浪花?也不是,应该是海面上跳跃的阳光,就那么美丽的一闪,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转过头看了看伊扬,发现她那纯净的面容上竟然有了以前没有的沉静,就这样静静地注视着眼前的大海,双手深深地嵌进金黄色的细沙,一句话也不说,像是陷入了长长的沉思。
“一切都在变化,只有这大海才能够称得上永恒!”路欢想打破这沉默,话一说出口,才开始懊悔。因为,他知道最不应该说的,或最怕听到的,其实就是这句话。
“是啊,一切都是在变化的,不过那也不是人类和自然自身的过错。”
“那是谁?或者是什么?”
“是时间,有时间存在,就会产生变化。”伊扬顺手从身边拣起一块鹅卵石,“你看,时间的力量太强大了,就像海水,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冲刷和摩擦,把石头磨出了千奇百怪的模样……”
路欢沉默了,以前那活生生的触手可及的女孩这一瞬间距离他好象那么遥远,只能永远留在记忆中了。“哗哗……”海水仍然不知疲倦地一次次涌上沙滩,又一次次地后退。其实,所说的进攻时的勇往直前和退却时的寂寞无奈,都是人们自己的想法。
“哥哥,我明年就要毕业了,单位已经联系好了,在上海的一家外资制药公司。我从小时候开始,最向往的城市就是上海。”
“伊扬,你后悔吗?”
“什么?”
“当年高考的选择!”
“不,我绝不后悔。”伊扬抬起手,指了指面前的大海。“你说,亿万年前,从海水中艰难地爬上岸的鱼,它如果有思维的话,它会后悔吗”?
(六)
他们是在大连火车站告别的。伊扬在火车开动前就离开了。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路欢突然想起来一件事,刚刚要喊,又摇摇头,放下了手臂。问那天晚上的事吗?有什么意义?伊扬会告诉他吗?他宁愿那只是个梦,为了这个心愿,他愿意减少他一生10年的生命。
路欢回到A市的时候,正是午夜,天正下着小雨,远处的钟楼发出十二声巨大的轰响,那声音湿漉漉地在浓重的夜色中回响。进了家门,他脱下潮湿的衬衫,换上睡衣,上了床。当他的手伸向小北时,小北醒了。
“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
“我刚刚下了火车,怎么样,想我了吗”?
“什么?你怎么了!”小北一边扭亮了床头灯,一边伸过手摸了摸路欢的额头,“你不是发烧了吧?你一直在家的呀!睡吧,别闹了。”说完甜甜地酣睡了。
路欢下了床,来到卫生间,摸了摸衣服,还微微地有些潮气。看看旅游鞋,鞋底还是湿的。他伸手从衬衣口袋里掏车票,什么也没有,才想起来出站的时候他随手丢弃了。他去书房的书柜里抽出一本书,取出一张贺年卡,那上面有伊扬的电话号码。
“喂,你哪位呀”?声音懒洋洋的。
“伊扬吗?我是路欢啊。”
“哥哥!你在哪里打电话?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没有,我刚刚到家。”
“你出门了,去哪里了?你有空来北京玩吧,这两天我梦到你了,好像是在大海边,那海潮声好响啊!”
“你毕业要去上海吗?”
“你怎么知道的?你没有忘记我,还在打听我吗?”
“这几年我也没有帮助你什么,我很惭愧!”
“说什么呢你,我们不是一直在QQ里联系吗?这是对我最大的帮助啊!”
“真是奇怪了!”
“什么奇怪啊,哥?”
“再见吧,你睡吧。”路欢挂断了电话。
回到卧室,黑暗中小北已经睡熟了。路欢打开灯,看到小北侧着身子,两只胳膊拥着路欢的毯子。路欢在黑暗中发呆,百思不得其解。慢慢地无边的睡意从四周将他包围,他渐渐走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