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他从肩上的包里掏出一个本子,递给她,自己又在裤兜翻了半天,掏出一塑料袋,铺在树荫下马路牙子上,并肩的坐着。
她的鞋,兰面,白底,一条条,白的鞋带,系着。他一行行数,在数到六时,鞋带系成蝴蝶的翅样,伏在白白,矮矮的袜口上,附下身,触着蝴蝶的翅,轻轻一拽,开了。
她低下头,系上。
他伸过手,去解另一条,她系完左边,接着系右边,他又去解她刚刚系完的左边......他一次次的解,她一次次的系,不说话,不相视。只低着头,两人的手,在兰色的鞋面上,相错着,交集着。
光阴,在他和她的手背上,斑斓的闪动。
“你想解到啥时候?”她侧过头,呼吸在他脖领间转辗。
“解到你不想系的时候。”他侧过头,呼吸在她脖领间转辗。
“不上班了?”
“嗯,”
“不吃饭了?”
“嗯,”
“一天能有点追求不?就跟鞋带较劲,”
……
“我相中了一套门面,想辞职了,卖房了,贷款了,算有追求不?”
“然后呢?”
“在树荫下,解你的鞋带。”
惊蛰。
日头憋了一宿,没有一点初春的模样,火辣辣的跳在半空中。离得老远,盯着他。
去了单位,静默中递了辞职,主任没问,他也没说。
坐上车,公交上没几个人,车窗外,车水马龙,一路的喧闹离他很远。
往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吵吵闹闹如洗头房的中介小屋,明显清落了许多。窗户里的人,猫在椅子上,弓着腰,瞄着路人,稍有朝里看的,眯着的眼,猛的一亮,就差扑了出来。见没进来,便散了架似的,又窝在椅子里,物色着下一个可能。
就这时,他推门进屋了。里面一张桌子,两把椅子,一个电话,两张告示:登记免费,看房收费。
一屁股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椅子是老式布面的,稀软,差点把他整个人陷里,桌子后那个能把他装下的胖姐,早在椅子上弓起了身子,抬起比桌角摆着硕大发财蟾蜍还大的脸,上面铺满了粉底,仍露出黑黑肤色,一头曝米花似的头发里散着一股浓浓雪花膏味道,弥漫在整个屋子。虽隔着一张桌子,却仍近在咫尺的压在他眼前。
“卖个房,”
“哪的?”胖姐取了一本卷了边的本子,翻了几页,支着笔,等着他接着说,
“街对面,”
“又一个,”边记着,边回头朝站在一旁,瞪着金鱼眼睛,拿着一袋鱼食,喂着一缸金鱼的小个男的,
“那最近卖的不少。”男的顺嘴说着,
他没理他俩的双簧,“一楼,南北......”
女的一边记着,一边摇着头,“这价,去年还行,今年费劲,不急的话,就先挂着。”
“还有一套......”
又进了几家,那片倒弄房子的都知道有位哥,要一起卖三个房子。
出了中介的门,电话就没闲着,五楼的,没人问,全是问一楼的,问遮光不;问装修没;问看房方便不;问价还能让不。他意识到,可能是让中介忽悠的价定低了,但昨晚卖房的冲动还没过,一心的想早点脱手,就机械的回复着,没装修,价不讲。
到了北二洞桥时,刚挂的电话,又响了,他听也没听,就念唠着,有花园,没装修,价不讲。
“五楼也有花园?”对方怔怔的问着,
他猛的精神了起来,一下午,就这一个电话是问五楼的。
五楼的缺点是三阳,老楼,优点也是三阳,老楼。中介的能耐就是:对卖房的,把优点变成缺点,把价弄下来,对买房的,把缺点变成优点,把价弄上去。一上一下的,清水就浑了。
中介说现在就要看房,他想了想,就调了头。
看房的是对夫妻,不用说话,一看就是外地的,这屋那屋地窜着,女的和男的眼神碰了一下后,问他,价还讲不,没等他张嘴,中介就抢过来说,
“能讲,诚心买,能讲。”
他也懒得回应,由他们去了,开了车锁,往回走了。
到了北二洞桥,刚看五楼的中介电话来了,让过去谈谈,他又调头,想,这座桥,天亮前是过不去了。
进了屋,只她一个人在,见了他,就拉着他衣袖,凑到跟前,小声说着,
“一会,那两人过来,你就说,这房刚订出去,想买的话,就先交定金。”看着她圆圆的脸,厚厚的嘴,在眼前左右的晃,边往后拽着衣袖,边点着头。
没一会,那夫妻,在另一个中介领着,推开了门,还没坐下,女的就瞅着他问,
“再让让,我就买了。“
还没等他吱声,那位白白净净的中介接了话,
“我这是一手托两家,谁也别吃亏,相互让让,他买了,你也卖了,都省心了。”
秀气的单凤眼上架着一付无框的眼镜,白白的颈在小衫的领子里朝着他倾斜着,他坐在沙发上,头微扬着,看着坐在对面的圆脸中介,又看了看站在眼前的眼镜中介,再看了看坐在对面床上的那对夫妻。推了推眼镜,
“这么便宜,还想让?”
“让五仟,就行,”夫妻见他口气随和,忙接着说。
看他摇着头,眼镜中介,又准备和稀泥了,“这样的,你也别说一点不让,你也别说让五仟,折中,三仟,行不?
说着,秀气的眼在眼镜后,一眨不眨的盯着他,看着他的表情,
没等他说话,电话又响了,还是问一楼的,他推门,出去说了,一个连一个,又接了两个,才回了屋,只听那圆脸中介,在那夫妻前嘀咕着,“这么便宜,上哪找去......”见他进来,就忙闭了嘴,几个人一齐瞅着他,
“只让两仟,”他举了两根指头,晃了晃。
眼镜见有松动,“再让一仟,一瞅大哥,就是有文化的,也不差这一仟,他们是外地的,挣钱也不容易,这些钱,都也凑不齐,还得贷款,你那屋,是顶楼,还漏过雨,再让一仟,就当给他们刷浆了......”
见她还有说下去的意思,他挠了挠头,摆了摆手,眼镜住了嘴,不知他啥意思,
“照你说的,三仟。”
一屋的,除了他,都喜笑颜开。
“就知道大哥你好说话,”圆脸中介一边说着,一边在桌上翻着什么,
“是不得明天签协议,”看了看渐暗的天色,他说着站起来,就要走,
眼镜一把把他拽住,“现在就签,”指着圆脸刚翻出来的协议
“房证之类的也没带,乍签?“
“你包里不是有房证?”眼镜眼尖的盯着他包里露出的证件的一角,
“这是一楼的,”
眼镜瞅了眼圆脸,“去你家,现在。”
推着他和那双夫妻,一行人急三火四的出了屋。
签协议,交定金时,他才反过味来,中介是怕他,或那双夫妻,哪个神经一动,一反悔,到手的中介费就全泡汤,所以就急着今晚把字签了。
一夜,会发生很多事。
一早,迷糊中,开机,一条未读短信,
她说,她还没来事。
第二章
每天等车的那个地方,那棵树,还没有绿色。
想是不会再有了。
圆脸来电话,说为了避二套税,那夫妻得先去办离婚,让他把房证手续带着,他们办完离婚,就去查档。
拎着一兜子的证件,到了民政离婚大厅,向里瞅了瞅,吓的后退了半步,一屋子十排的靠椅,全坐满了。
圆脸坐在靠里面,见了他,冲他招了招手,他见没空的地方,就朝她指了指门口,意思是先不过去。
走廊来来往往的人里,有一对却一动不动,特显眼的站在那,小媳妇,抱着孩子,雕像般立着,十步远,一小伙使劲的盯着她,一句话也不说,就是盯着,两三分钟后,满脸皱着眉,走近,竭力压低着声怒吼着:“你到底想乍的?”
小媳妇低着头,磨叽了半天,吐了一句:“跟你妈住不到一块。”
楼口拐角处忽的一声怒吼,不见人,只闻声,磕磕碰碰的一对,随之闪了出来,男的怒气未消,女的哀怨满怀,朝着大厅门口走去,满屋的人,各怀心事,除了他没一个看他俩的。
站累了,见第一排有个座空着,忙坐上。圆脸上完厕所才回来,走到他跟前,苦着脸:
“这还是特意起了早,结果到这一领号,76,今天能弄完,就烧高香了,离婚也领号,真愁人。”
他无可奈何的靠着椅子,看着一对对被喊上去,填着单子,按着手印,算着时间,啥时才能轮到圆脸他们。
擦身而过的两人,穿着麻布长袍,头上泛着青茬的发,觉得乍看乍别扭,扭过头,怔怔的看,竟是尼姑。想了半天,也没弄明白她俩是来离的,还是开单身证明的。
一声口香糖破碎声,在他耳边响起,他扭过头,一个白白胖胖的女的,正一边用手摸着嘴边丝丝条条的口香糖碎片,一边不好意思的冲他笑了笑。处理完了红红的嘴边乱七八糟的白沫,碰了碰他胳膊,
“你那位呢?
“啊?”
见他没明白,“你不是来离的?”
“不是。”
她朝后努了努嘴,“后面那胖子是我那位。”
他朝后瞄了一眼,隔着两排,一个墩墩实实的小伙挤在椅子里,耳朵上插着耳机,耳垂上黄澄澄的耳环,随着节拍一颤一颤的。
问胖妞,“乍不坐一起?”
“烦他,才结十多天,临走还把给我的项链要回去了,他妈的,白让他占这么多天便宜。”
胖丫想是等着无聊,跟他兴致博博的唠着,
“你来晚了,刚才有一对七十多的,拄着拐棍来的,工作人员问他们离婚原因,老头气囔囔的说,没感情,
胖妞撇着嘴,“这么多年还有感情就怪了,我这才几天,就腻歪了。”
对面的结婚大厅反倒静可罗雀,零零散散的几对,不急不慢的办着手续。
还好,下午两点,离婚证到手了,去开单身证明时,却被告诉,开不了。
圆脸把离婚证递过去:“你看看,刚办的,不是假的。”
摆弄着手机的工作人员头都没抬,“让我看没用,得过二十四小时,系统才对离婚者生效。”
看了看点,她还没下班。
他倚在站台的柱子,她若离若聚的倚在他的肩,目不转睛的,看着他,摘下一个耳机,塞进他的耳朵,一个女声的歌,在他和她的耳里婉转,她仍是近近的看着他,用手摸着他的脸,不说。忽的,眼湿了,一滴一滴地落,还是不说,只用手在他的脸上重重的抚着。车鸣,没了,穿动的人影,没了,只有耳里的歌,脸上的手,眼里,她的泪。
“真想生下来,”她在他耳边呢喃着。
第三章
见房子处理的还算顺利,就跟那套门面户主联系,怕这边钱好不容易凑够,门面再被别人买去,白折腾。一拔电话,显示电话是上海的,响了几声,没人接,从橱窗往里张望,里面一片狼籍,看了看左右,隔壁的店主,坐在店里一直的瞄着他,见他疑惑的目光正转过来,走了过来,递了根烟,见他摆手,就自己点上了,
“兄弟,想买这房?
“就看看,”他应着,“这房乍样?”
“这家想卖我来着,我开旅店,正好挨着,打开墙,就能连上,还不用重办消防手续,就是价太贵,格局也不好,这么多钱,放哪不能下两崽,买它合不上。”
他笑了笑,点头应着,走了。
原先他还犹豫不决,现在决定了。
价钱合不合适,格局合不合理,谁心里都清楚,旁边的店主那么说,只能说他也看上了,怕相中的人多,就没法跟房主砍价了。
刚要再打电话,上海的电话打了过来,谈了几个回合,你情我愿,就订了见面细谈的时间。
门面也是沈阳人,做山寨化妆品的,有点糟钱,做生意,天上地下的跑,老婆跟一相好的,天长日久去了。在这条街做生意十多年,左邻右舍的都认识,他脸也挂不住了,就想把这的房卖了,生意也都挪上海去了,所以门面的价也不贵,也是想快点出手。
他不知道五爱的希尔顿啥时建的,虽然离他住的地方很近,但离他的生活却很远。
门面昨晚的飞机,在希尔顿订的房,约好一早在大厅的咖啡区等着他,确认了对方后,门面从笔记本里调出他传给他的协议书,
“大体上没事,但得注明下咱俩的交易日期,不然你一下子办到明年去,我可受不了。”
他想了想,把各种可能因素都考虑进去,又加上各种不可能因素,折下中,就把交易日期定了,双方签字画押,他交了五万定金,门面把房证给了他,就飞了上海。
要看一楼的排上了队,他给租房的女孩打了电话,问她什么时间方便,好去看房,女孩很好说话,说啥时都行。
电话刚落,又来一个,说是要见面谈谈房子,挂了,又来一个,还是要见面谈谈房子。
这是个年轻的中介,夫妻俩,一座旧楼,在窗户上开了门,屋里也就十平左右,写字台后是张床,写字台前是张沙发,门的一角接了个水管子,想是早上才开门,一屋子的浊气。
等了会,看房的也来了,膀大腰圆,一脸横肉,乍看也不像良民,冲他点了点头,上来就说,“还能让不?”
他乍瞅他那脸横肉乍眼熟,就是一时想不起来。
这个房,他心里有底,也没跟横肉客气,“不是着急用钱,这价我不能卖,趁着我没涨,就抓紧把协议签了,没准一会我后悔,就不这价了。”
横肉没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贷款行不?”
他感觉到一楼的价要低了,不然不会这么痛快同意,
“不是现付,就算了。”说着就要走。
中介拽住他,“再商量,再商量,别急。”一边冲着横肉使着眼色,
横肉笑了笑,“那就不贷了,签吧。”
“我这房有点麻烦,当初没房证,做的公证,委托我全权处理,现在房证下来了,是原房主的名,”
横肉刚要签字的笔,又放下了,与中介对视了一下,
“如果公证有问题,更不了名,要花钱疏通,这钱谁出?”
“公证有问题,就停止交易。”
拿着协议,出了满是浊气的屋子,阳光刺着眼,眼前一片黑影,他猛的想起横肉是谁了,
他也是倒房子的,五楼曾经让他出租过,刚才有两个陷井,差点让他们绕进去,一是贷款周期长,不一定啥时下来,自己若着急用钱,就得多花钱疏通,二是公证若有问题,他们说花多钱,就是多钱。
他甩了甩头,走了。
公证是托朋友做的,应该没问题。
应该没问题的,却有问题了。公证是几年前办的,当时房子的地址与现在的地址不符,要到区公证处开个证明,横肉让他抓紧去办。
他没当回事,想也就一纸证明,去了就能开来。去了才知道,那只是他想。当年的朋友早不知道跑哪野去了,去科长室,递上公证书,说了来由。
没等说完,科长就推回了连看都没看的公证,白着眼:
“这是公证书,不是作业本,说改就改的,当时乍写的,就乍写的,不能改,我这不能出证明,再者说,这公证书当初你们是乍开到手的,你们自己知道。”
“乍开的,还不是你这开出来的,这又不是假的,公章在这,”
……
“要不您给指条道,是花钱,还是找谁,”
……
他看着压根就没理他的科长,有种绕过桌子去削他的冲动。
出了门,给丫头的教导主任打电话,让查查家长通讯录里有没有跟区公证处靠边的,查了半天,也没找着。
在门口怔了半天,给横肉打了电话,说挺简单的事,这儿却不给办,他没法了。
横肉合计了会:“等会,我去试试。”
他知道横肉会想办法,兴许会认识这里的谁。凭他感觉,这事也就是熟人一句话的事。
横肉急三火四的开车来了,边下车,边打着电话,边招呼着他一起进去。热火朝天的进去了,垂头丧气的出来了。
科长盐水不进,暗示给钱,不好使,明示找人,不好使,好说歹说,都不好使。
“他是不是这几天在家受媳妇气了,跟咱俩治气呢,就一个陈述事实的证明,又不是开假证明,没道理不给开。没这证明,房就没法过户。”
两人各怀心事,上了车。
一个是房价便宜,不买会后悔,一个是限期将至,不卖会悔约。
“要不这样,我弄个假证明。”
“不行,出了事,我这房就有污点,没法再交易了。”
“你放一百个心,肯定没事,房产交易所里,上上下下,没我不认识的。”
横肉这倒是实话,但就怕万一,出了事,横肉没损失,有损失的是他。见他还是没点头,横肉一嘴吐沫星子的没完没了接着劝着他。
“就算做了假证明也没用,你忘了,不光是要证明原件,还得要开证明的发票,这是你做不了假的。”
横肉闭了嘴,闷头开着车。
到了房产交易所,横肉像条鱼似的游开了。
他在一角的椅子上坐着,看着蝗虫似的满大厅的人,窗口外急匆匆地问着,窗口里懒洋洋地应着,窗口里茶水润着,窗口外汗水浸着。
一层玻璃两重天。
横肉一路小跑的跑了过来,
“先把件交上去,搞定了,应该没事了。”
“件不全,能收吗?”
“没事。”
件递上去了,让十天后横肉取房证。
第九天,才放在肚子里的心,被一个电话又悬了起来。
电话是房产交易所来的,问还应有个证明,在他递上的件里没找到。他推说不清楚,等问问中介再说。
“他妈的,钱收了,事不办。”横肉知道后,就赶了过去。
横肉求的是收件的,但审件的却是另一个人,件不全,他不敢放,说啥都不好使。
他感觉到,这事办不成了,跟横肉说,不行的话,就把钱退了,这房就留手里,不交易了。横肉垂头丧气的站着,也没了法。
拎着退回的件,下了楼,一个婀娜女子擦身而过,他下意识的闻着余香,回了下头,正好与那女子回头看他的眼撞上了,
“哎......”
“哎......”
两人同时认出了对方,
“你乍在这?”
“你乍在这?”
两人同时问着对方,
“我在这上班。”
他是在学校维修时认识婀娜的,当时英语听力的设备维修费高,身为账务兼后勤主管的婀娜问能不能少收点,不然大校知道维修费用这么高,还以为她作鬼了,他想了想,就少收了一半。一来二去,他们就熟了。有点好感,有点暧昧,随着时间的推移,那层没有捅开的窗户纸,在矜持与等待中越来越厚。
后来她调到税务,再后来就调到交易所的契税口。
婀娜拿着他的件,没一会,跟审件的一起出来了,冲他招了招手,扶着审件的胳膊,小声说着什么,见他走近,就松了手,瞅了他一眼,转身回办公室了。
横肉如释重负的埋怨着:“有这关系,乍早不说,白耽误了这么多天。”
剩下的就是横肉跟审件的事了,在公证书原件上把地址不符的地方改了,再弄了个假章,盖上。
横肉把余款打进他卡里,资金监管的钱,房证下来后再打进。
耽误了这么多天,和门面订的日期越来越近。五楼的贷款审批还没下来,学区房的买家还没着落。
到了家,天早黑了。
等不及热水器的水热,冲了个冷水澡,翻了翻冰箱,除了一块冻肉,就剩一个半的蛋糕了。嘴里咬着不比冻肉软乎的蛋糕,打开电脑,她没上线。
“定哪天去做没?我陪你.”
她的头像一下就亮了,象一直在等他,
“不用。”
……
“哪天?”
……
“不用。”
……
“哪天?”
……
“不用。”
……
“过两天,到时告诉你。”她拗不过他。
第四章
本以为学区房是好脱手的,在网上登了几天,看房的不少,下手的没有。
他登的价钱很高,为了孩子,为父为母的啥血本都舍得,没成交是在看谁的耐心更好。看房的在等他的降价,他等着看房的后悔。
果然,有个小子一大早从抚顺开车来了,看了看房,没吱声,走了。
下午,小子带来两人,一个是孩他奶,一个是孩他姥。两老太太,楼上楼下,屋里屋外,排雷似的看了个遍,嫌屋小,嫌楼旧,嫌太贵的,嘀嘀咕咕地走了。
晚上,小子又来了,一个人,和他签了。
房子是当年教育局分给老太太的。
他父亲没了,老太太一直独居,谁也不和谁过。想见她,得预约,不然一天也见不着影,也不知道在忙什么。打了一天电话,晚上才接通,说好一早到交易所。
到了窗口,递上房证,转眼间,又给扔了出来。老太太脸一沉,问乍了。里面的小姑娘细仔白牙的给解释着,
第一步,去公证,子女全部放弃,老太太一人继承。
第二步,来这,房证更老太太一人名。
第三步,才能买卖。
他一听,头就大了,每个步骤都得一个月才能完。
一点没耽搁,老太太出面,把几个孩子聚到公证处,没人敢不来。
开车的,骑自行车的,坐公交的,半小时不到,人齐了。
一个梳着贴耳短发的女的,一页页翻着老太太雷厉风行刚在学校弄来的证明。
“乍没有你爷爷的死亡证明?”
“我爷爷民国时跑台湾去了,现在生死两茫茫,上哪开这证明去?”
短发瞅了一眼他,把一摞证明,扔在一边,
“就算在马航MH370上,也得有死亡证明,不然,公证没法做。”
老太太又去了趟学校,管档案的同事说她压根就没你爱人的爸的任何信息,乍开这证明。
老太太又去了趟社区,说法同上。
老太太又去了他父亲生前的单位,早已人去楼空,不知黄了多少年。
老太太想了半天,不知道再去哪了。
老太太没让他跟着,一早,一个人就去了公证处。
短发象没看见她似的,一会回着短信,一会照着镜子。老太太就一直在那坐着。临下班了,坐在短发对面的那位,拎着包要走,瞅了瞅还没张罗走的老太太,对短发说:
“既然开不来证明,就写一个此人信息不详,得了。”
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事,弄得如此的复杂,复杂的不能再复杂的事,弄得如此的简单。
“我做完了,别担心了。”
他把手机伸到她眼前,她低着头,躲着,不看她发给他的那条短信。
过了会,见他站在一边,不再理她,
她把脚踩到他的鞋上,
“我鞋带开了。”
第五章
“得用多少钱,凑够没?”
母亲一边弄着饭一边问他,他皱着眉,看着一屋子的破东烂西,没吱声。他说了很多回,搬他那和他一起住,她说啥都不同意,就死守着这。
母亲当了一辈子老师,那时的老师还有为人师表的天性,但挣的不多,拉扯着他们四个孩子,穷惯了,苦惯了,勤捡惯了。
以至于现在退休了,一个月比他开的都多,还是穷苦着,勤捡着,不舍得吃,不舍得扔的,弄得一屋子没用的东西。来看她,得匍匐着过走廊,立着脚跟挤进客厅,吸着气,侧着身蹭进里屋,不然是见不着老太太的。
那一回,趁母亲不在家,偷摸扔了一些,谁知,在千千种种的破烂中,母亲竟发现少了什么,把他臭骂了一顿。他也就放弃了,随她去了。
母亲见他没吱声,从床上不知哪翻出一个包,褶皱的塑料包,系着死结,费劲地打开,里面还是一个包,兰花的布包,再打开,还是一个包,泛黄的手绢包,再打开,一沓码得整整齐齐的存款单。
“我也就这些了,老大老二都不知道我有这些。”
他趁母亲给盛饭时,把钱又塞了回去。
去老大那,刚拐过加油站,就听有人喊他,一回头,老大正坐在路旁的台阶上,冲他招着手,从一旁的破旧自行车车筐里,拿出一个塑料袋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包,塞到他手里,
“姐手里只剩这点钱了,用这么多钱,小心别被别人骗了。”
瞅着她,乱乱的发在后扎着,额头垂下的,已斑白,宽大的套头衫,不知啥颜色的七分裤,糊在腿上。很久以前家里最好看的美少女,被时间侵蚀得老了如此。
“刚煎的鱼,给丫头带去。”老大拽着急着要走的他。
老二压根就没接他的电话,想是早已听他在到处借钱。
有个很久没联系的兄弟接了他电话,没等他说话,就问,用多少?
他笑了,兄弟也笑了。
几分钟后,兄弟的妹妹来了电话,说他的债他哥转给她了。
嫁了人的兄弟,与没嫁人的兄弟是不一样的。兄弟想了会,没敢跟媳妇说,给仍在闺中的妹妹说了。妹妹当年和他处过一段,不知乍的,后来,就断了,后来,一直没找。兄弟说她这些年攒的嫁妆已富可敌国了。别人借不好使,你借肯定好使。
妹妹跟他要卡号,他支吾了半天,问她工作乍样,问她父母乍样,就没敢问她生活乍样。然后就胡乱的把电话挂了。
再绵长的相恋,也长不过一百五十五毫米;再宽宏的挚交,也宽不过七十七毫米;再浓厚的血缘,也厚不过零点一毫米。
她每天看着他忙碌状态的头像,竭力控制着自己,不给他留言,不给他电话,一分钟一分钟的等,一天一天的等,看他啥时会想起她。
几天没她的信,也不上线,也不留言,也不电话,一天忙得没头绪,他也就忽略了。
第六章
只好跟养他育他的国家借钱了。
“基准利率上浮百分之二十,手续费是贷款的百分之一。”
中介劈了八叉地打着计算器,说着一串一堆零的数字,然后一本正经的看着他。
他笑了笑,走了。
“工资证明,银行卡每月收支证明,都能做,想做多少就做多少,保你出不了事。”
中介翘着二郎腿,唾沫横飞的,跟他白话着。
他笑了笑,走了。
“审批时间没准,放款时间没准。一个月是它,二个月也是它,还有的半年也没弄下来。”
中介边玩着游戏,边不耐烦的回应了一句。
他走了,想笑没笑出来。
天热的,柏油路上走道都粘鞋。太阳追着他,阴影躲着他。
门面这几天一连几个电话催问着他办的乍样,他推托着,说快了。
不得以,只有硬着头皮求人了。他原想的是宁可花钱搞定,也尽量不去求亲戚。
求的是姨家的孩子,跟他打小在姥家长大的,在一个床上住过,后来,她中考考到外地,回来就分到银行了。最后的印象是暑假放假时,来他家住了几天,临走时,对他说,你家的事,能写一篇小说了。后来,在姥的生日见过一次,已显得生疏了许多。
艰难的拔了电话,寒喧了几句,他开门见山,说清了事,她干净利索,让他等电话。
话语间,语气中,没想像中的尴尬。心里松了口气。
她让他去见她的一个同事,管贷款的。
上了二楼,大厅里摆了两排桌子,里面清一色的白汗衫,桌上摆满了文档,问了最靠边的,指了指正拎着一塑料袋红章的人,喊了一声,“有人找你。”
那人朝他点了下头,朝里面的一个工作室走去,他也跟了过去。
白汗衫指了指门,他会意的关上门,刚想要自我介绍下,对方摆了摆手,接过他的文件袋,大略的看了几页,
“贷这些,月收入至少一万以上,有证明没?”
他摇摇头,
“银行卡收支呢”
他又摇摇头,
“那乍证明你有还款能力?”
他还摇摇头。
白汗衫没再问,把文件袋还给他,
“缺的我弄,二三天就能审下来,十天内就能放下来。”
他忙点了点头,就要从兜里掏什么,白汗衫用眼神阻止着他,走了出去。又想起了什么,回头说,
“这两天,把房子的照片传给我,大热天的,省得我再去。”
他一句话没说,事了了。
他想看看她在不在线,想告诉她弄的差不多了,却发现好友里,找不到她了。
她每天都期待着下一分钟,她每天都躲避着下一分钟。她删了只有他一人的好友群,她不再穿他系过的那双兰面白底的鞋。
第七章
更名的事,问了N个人,有M个答法。
他给婀娜打了电话,
婀娜说每个区的评估价算法不一样,评估的主要参数点也不对外公布,只能是猜,窗口说多少,就是多少。骂娘也没用,这事帮不了他了。
“二手门面的税很大,你外人根本弄不清,给我办,包你少交不少钱。”
剃着寸头的中介推心置腹的跟他谈着,在纸上密密麻麻的写着这样那样的税,不下十多种,看得他眼花缭乱的。
这个寸头是同学的同事介绍给他的,说这个区的所有门面,更名时想要少交税,都得找这个寸头,想直接找窗口问评估价,根本不可能告诉你。现在风头这么紧,听说有个科长刚被带走,马上就要判了,谁还敢跟卖家直接联系?都是这几个马仔跟窗口联系,他们接件,再给窗口,把评估价做到最底,他们挣的就是这个你无法掌握的评估差价。如果马仔点背出事了,窗口再想办法,花钱或找人,把他们捞出来。你就算求一千个人,到最后,还得拐到这寸头手里。
寸头见他靠着椅背,心不在焉的只是在听,不点头,不摇头。
“评估价乍算出来的?”他轻描淡写的问了句。
“这只有天知道了,”
“你都没准,完事你赔了呢?”
“把心放肚里,咱签个协议,按我说的数,到时多了,我掏,到时少了,那是我能耐,我也就挣点辛苦钱,大多都得拿去周转,你至少得给我拿这些,”
寸头向他伸出了一巴掌。
他还是不点头,不摇头。
“要不这样,你不放心,就把钱放在你同学那,办完,再给我,不过,得先给我五仟,这样,你不担心,我也放心。”
他摇头了。
“放同学那行,但事成之前,我一分钱也不会先拿。”
寸头不说话,眨着眼,笑了。
他乍看寸头乍别扭,如果是他想接这活,挣这钱,就不会在是否先给五仟,还是后给五仟,这件事上纠缠个没完,他不是怀疑寸头能不能办成这事,而是怀疑寸头在办的过程中,会再黑他,他若先给了钱,就不得不被牵着鼻子走,不得不再拿更多的钱来了事。
花钱是为了把事做好,不是为了把事做糟。
他又找了不下十余人,问手里门面更名能少花多钱,这些人出的价,都比寸头高,他纳闷了半天,才弄明白,指定是寸头放了话,说这件他准备弄了,别人就别插手了。
在他学区房更名的前一天,寸头来了电话,
“兄弟,想的乍样了,三个房子都处理完了,该弄门面的了吧?”
他决定自己交房税,
税是门面评估价的百之十八左右。这么多年,他一手馒头,一手梦想,奔波中挣的钱就这样在窗口里,一笔笔的划没了。
立秋。
那座二层门面小楼,在拐角处,在微凉的月色下,楚楚的等着他迟迟的来。
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