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今年四十二岁。《蛐蛐的鸣唱》是我这二十多年来创作出的一本诗集。
拿着这本不怎么厚但花去我二十多年青春时光的集子,我无比激动高兴。坐在暖烘烘的黄包车里,我嘴叼着一支自卷的香烟,微眯着眼,沾满油垢的双手如圣教徒捧着一本博大的《圣经》般捧着我珍贵的诗集想,我终于可以打破死去的父亲对我苦口婆心但让我极度厌烦的忠告了。他说:儿子啊,别再做你的什么文学梦了,踏踏实实的跟你老婆过日子吧。男人如果三十不立,你四十一过,也就没多大出息了。我们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哎,这老不死的经常给人泼这样灰心丧气的冷水,防都防不住。还好,现在终于归天了。不过,有点遗憾的是他应当看了我的这本精美的诗集之后再咽气才好。什么三十而立,四十不惑。纯属胡扯,这么多年,我一边搞我的文学,一边养家,家里人不是都还活得好好的吗。尤其是近几年我的作品在几个县周边不断的发表,让我的女儿跟老婆大沾风光。老婆在地里干活,都称她作家夫人。女儿在学校念书,都叫她小诗人,近几天有好几个老师都叫她谈话了呢,问了一些我的情况,让我无比荣光。不过,教女儿语文的那个班主任让我很不喜欢。他对女儿说:不管你爸是谁,赶紧把六一儿童节的服装费交了吧,节日快到了,你总不能穿着这种衣服参加节目吧?······女儿回家后委屈的无比伤心,我就对她大声说:别哭,我的女儿怎么能这么脆弱呢?明天你上学的时候拿一本我的诗集送给你的老师吧,你就对他说等我有空了会来拜访他的。哎,这老师准是嫉妒我了,要不怎么会这样为难我女儿呢。真没素质。
啪!啪!啪!听到敲车门的声音,我很厌恶地摇下车玻璃窗子,嘴里叼着快吃完的自卷香烟,微眯着眼睛对敲门的人说:干嘛?能不能轻点?
哦,我这有点活想找你干一下。
哎,现在没空,待会我还要到县文联去开会呢!那人站在车旁把我足足看了有两分钟,转身欲走。
就当那人转身正要走,我就带着很骄傲的声调叫住了他:来,看你戴着眼镜,应当识得字,送一本我的诗集看看。最近出的,也许对你有帮助。
那人嘴角淡淡地笑笑,接过了书,转身走了。身后从街道的左边吹来一股狂劲的旋风,夹杂着细碎的土沫纸屑拍打在他笔挺光亮的黑西服上,让我看到了他的可悲:戴着眼镜,穿着笔挺的衣服,却是一个草包。
我重新用沾满了油渍的手摇上了车窗,在座位背上的破烂自备箱里拿出女儿里外都写满了字的算术本,撕下一张,再从裤包的塑料袋里用三个指头抓一撮自种的烟叶放在纸上,卷了起来。而我的思维也开始畅想起来啦。
我嘴又叼着自卷的香烟,微眯着眼,思维在被日头烤晒的炙热的黄包车里无限的飞舞:嗯,四十二岁,二十二年,厚重的诗集,哈哈,我终于出人头地,成功啦!现在先用这一部诗集在这个小县城弄点名声。下一步我要竭尽浑身的文学细胞写一部像陈忠实的《白鹿原》那样的黄色但伟大的作品,在全国扬名立万。嗯,陕西作家就是牛逼。近来那本被禁十几年的被誉为是现代版的《金瓶梅》的《废都》也开始火了。别看忠实跟平凹平时都长得老老实实一本正经的模样,写起跟女人的那些事,哈哈,高手中的高手。我必须向着他们看齐。哎呀,看,这条件反射也对我太敏感了,下面胀鼓鼓的,好想我老婆哦!嗯,要想写出他们那样受欢迎又伟大的小说,我必须要从身边的实践做起。
好,下面我们有请这届的茅盾文学奖获得者成嘉先生给大家发获奖感言,大家鼓掌欢迎。会场里响起了噼噼啪啪的热烈的鼓掌欢迎声。
女士们,先生们,朋友们,亲爱的读者们,大家下午好:
在这个激动人心的日子,我感到无比的激动跟光荣。首先要谢谢评委们的垂青,再要谢谢忠实老师跟平凹老师对我的文学的指导跟启发。最后要谢谢我的老婆和我自己。嗯,我老婆今天我也带来了,她就坐在前边平凹老师的旁边,对,穿大红连衣裙的那位长得很丰满的头发烫得很光溜的那位女士。
哎呀,往事不堪回首啊,一晃又是二十年。那个年代,晃晃荡荡也算是熬过来了。两个二十年,着实不容易,但我想说的,文学就是生命,搞文学,你才活着有价值。
二十年前,我的第一本书《蛐蛐的鸣唱》版出的时候,着实引来了很大的非议。他们笑我老婆孩子吃不饱穿不暖还假装的写什么狗屁不通的臭诗。村里的上了年纪的跟我爹差不多老的老年人见了我老是吹胡子瞪眼:狗娃,好好的开车把日子好好过吧,你这个样子,你爸死不瞑目啊。你看看现在的你,都快奔五十了,还坐着祖辈留下的三间被风吹雨淋的破败不堪的土房子,你就算不为你自己想,你也应当为你儿子想想吧?二十岁的时候,让你好好念书,你却说什么你要搞文学了,学校的老师都水平不高,自己非要退学在家里自修文学,还说什么文学来源于生活。现在你都四十好几了,该为妻儿想想啦。他们还笑我:一个打工的,每天晚上不好好睡觉,装什么装,懂几个字?本来就挣不了几个钱,还每个月把一半的钱用来买书,哎,可悲啊!他们还笑我······
不过,总算熬过来啦!文学对我来说就是我的命。不过,那时的生活却是真的很苦。每天晚上下煤窑井的时候,我都装着一两本县上刊出的诗集,煤窑井里刚进去黑洞洞的,有时很吵闹,有时又静的要命,连煤水滴滴答答的声音也能听到。我在井下的昏黄的矿灯下看过书,在潮湿的掺杂着脚气跟腐朽气味的鼾声如雷的十八人宿舍里读过书写过诗。在······
因为我知道这是苦但幸福着的享受。我天生就是为文学而生的!
唰!唰!唰!嗯?谁这么缺德,是不是下雨了?冷水惊在我的脸上,我如电击般带着惊恐跟慌张刷的从破烂不堪的座位上直立起来。从破了的车玻璃窗口里伸进了一只瘦肖的打着死顶(常年干农活的人手心跟指头的交接处被重活磨出的泡泡,泡泡破烂干瘪之后就形成这种硬枷的肉东西)的粗糙的大手:剡狗娃,你给老娘出来,这么大的日头,火辣辣的你也在里边能睡着?不害怕把你烧死啊,啊?家里母猪生了十几个猪娃子还等着吃呢,孩子的儿童节买衣服的钱老师也催得很紧,吃的清油也快完了,你倒好,每天开着车到这里来睡大觉,不怕把你烧死、撞死吗?啊?······
我的女人恨恨的骂着哭着伸手抓起了放在方向盘旁边的几本诗集,当着我的面咬牙切齿的狠狠地撕了个粉碎。我的头上脸上还滴答滴答地掉着我的女人在我做美梦的时候泼过来的我喝剩的半瓶矿泉水,水流进了我的破烂的衣领里,淋湿了我的下体。我打了好几个寒战。女儿可怜巴巴的站在我的女人旁边睁着大眼睛怯怯地看着我:爸爸,我饿了。我手颤着把我早上从家里带来的吃剩的半个馍从破玻璃窗口递了出去。
女儿接过馍,也给我递来了一张纸条,怯怯地说:爸爸,我的班主任给你写的信。
信的内容是这样的:
尊敬的‘成嘉’同志,我知道这会你很不好受。其实,我何尝又会好受呢。我也是一个文学爱好者,我深知这里边的不为人知的苦痛,但我们必须现实地生活,文学毕竟是艺术,有些时候是不能当饭吃的。那会叫你干活的那个人就是我,其实那会我刚从你家里出来,你的村里的人,你的老婆,你的女儿,都很好。都是一些很淳朴很善良的人。其实,我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就像那会儿叫你干活一样,本来打算的是用我自己的钱给你把女儿的服装费垫上,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太合适,所以就想到了这么愚蠢的方式让你给我干点活我再把钱给你,你再把钱交给孩子给我就完事。其实,把事扯明了说真的很痛苦。我只是想让你明白,文学只能在我们这种人的生活里算一个爱好。不是有一位伟大的诗人说过吗:没有面包,爱情会饿死的!我想,这句话,对于想搞文学的我们同样适用。我真的不怎么会说话,如有不妥的地方,愿见谅。
还有,好好珍惜你身边的人,这本《蛐蛐的鸣唱》是你的可爱的村里人集资联系到我给你出版的。那个一直给你写信叫你好好写好好生活的你的读者就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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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啊,文学!生活啊,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