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界上总是要有很多莫名其妙的事情发生,就像我的书桌总是莫名其妙的乱,就像想找什么却莫名其妙地忘记了要找什么,就像我的笔莫名其妙地再写不出当年的浪漫笔调,就像嘴角的汗毛莫名其妙地变成的胡子,就像在时间与现实中莫名其妙转变的一切。
多年以后,当我转身回到我的家里,除了母亲更显时髦,父亲略有肥胖,弟弟长得高过我外,一切如旧。家里是母亲的喋喋不休,以及夜夜不停的麻将声或者就是长久的沉闷。缺少温情,一如以往。但长年来羁旅他乡,饱经人情世故,家,毕竟有其独特的充实感。
表面看来一切如昨,可事实上,一切都在以我未知的速度和姿态在改变。转身即天涯,此话当真。当我从家的充实感中回过神来细细品味,才发现,我周遭的一切已不似从前。不可忽略的转变让我倍感时间与现实的无情。
昔日父亲是一个壮志未酬的文人,心中充满了年轻人的冲劲。他的名字还常常出现文学刊物上,执笔为剑,针砭时弊。他常常在言语与笔尖流露出一种诗人的气质,那不坠青云之志的文人情怀曾一度深深撼动着我的灵魂。那时,父亲是我的骄傲,是我的榜样。
那时父亲还是一个温柔谦和的人,我记得有一个酒鬼(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他是父亲的儿时玩伴,他头脑似乎已经喝坏了,精神有点不太正常。在我家进城定居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常常不请自来,每一次都是脏兮兮醉醺醺的,无一例外。说实话,那时不只是我一个人讨厌他。
在他频频光顾我家的那段时间,如果父亲不在家时,母亲总会让我和弟弟紧闭家门,关电熄灯,不弄出一点声响。明明是一家子人在家,愣是能伪装成人去楼空的样子。而若是父亲在家,他总是亲自开门迎接,然后叫母亲下厨弄一桌酒菜,完全不顾母亲一脸的不满。
我清晰记得,在母亲在厨房叮叮咚咚弄出很大声响的时间里,父亲与那“酒鬼”在客厅里大声谈话,而我和弟弟则遵照母亲的吩咐,紧关房门,在房间里用力捂住耳朵,不想让“酒鬼”那从大嗓门里倒出来的滔滔不绝的脏话污染我们的耳朵。
酒桌上,母亲早早放碗,并不时催促我和弟弟。“酒鬼”依然大嗓门地倒着一口脏话,父亲频频与其推杯换盏,以他一贯的温言细语劝说他少喝酒,摆说喝酒的坏处,或与“酒鬼”针对时下热点问题高谈阔论。
“酒鬼”非常崇尚军人,虽然他没有服过兵役,但他总是穿着脏兮兮的军服,老是幻想自己是一个警察,从他的大嗓门里呕出来的脏话里这个事情也最为频繁。他总是向我们夸耀他那一身从子虚乌有的警校学来的子虚乌有的功夫,比如他如何如何抓贼,又如何如何与公安局长较量。我和弟弟端着饭碗听他狂侃忘了吃饭,听到这里时一齐摇头说你吹牛。
他对我们的不信任似乎很不满,非要拉我父亲比划两招,我父亲连连推辞。“酒鬼”不屑地看了我和弟弟一眼,说不要说你老子,连他妈的公安局局长都怕老子!我和弟弟还是摇头说你吹牛,这下他面子挂不住了,喝了一口酒站起来狂舞了几下子,逗得我和弟弟咯咯发笑。他舞了几下似乎觉得还不过瘾,用食指指着我鼻子问我敢不敢和他比划两下,我当时脑子一热就冲上去和他扭打起来,可我毕竟年幼瘦小,才两下就被他一招“擒拿手”扣住了,当时他脑袋可能有点昏(实际上他什么时候都是昏的),下手没轻没重,扣得我几乎哭起来。放下我后,他才一脸满足地拍了拍手坐回去继续喝酒,用大嗓门的脏话对父亲说,狗日的这小子不错,他妈的以后给老子送到警校去!
临走前,“酒鬼”从他带来的脏兮兮的油纸袋里拿出一件短袖警服说送给父亲,我接过来放在鼻子下一闻,不想用力过猛,一股浓重的酒味烟味骚味扑鼻而来,呛得我满脸鼻涕眼泪。接着他又从同样脏兮兮的军大衣里拿出一部精致“诺基亚”放在我手里,说,你他妈的以后要给老子考警校。我握着手机,目瞪口呆,无论少年的想象力有多么丰富,我都想不到从那脏兮兮的军大衣口袋里,从那粗糙脏黑甚至带着浓浓烟味酒味骚味的手指间,会拿出这样一部精致小巧的手机。真的莫名其妙。
后来我常常会想当时“酒鬼”怎么会舍得送这么一部精致的手机给我,难道真是母亲所说的那样,他喝醉了,回家酒醒肯定后悔。可就在母亲说这句话的第三天,“酒鬼”再次光临,这次父亲不在,母亲说他肯定是讨要手机来了,叫我不要开门。当时我突然想起父亲温柔谦和的笑脸,于是在母亲目瞪口呆的表情里打开了门。出乎意料,他竟是给我带充电器来了。他依然醉醺醺脏兮兮的,问我讨要酒喝,可我去翻遍了整个厨房都没有发现半滴可以称作酒的东西(后来我在母亲的橱柜里发现了一整箱酒)。
当我长大一些的时候,我才慢慢明白,“酒鬼”之所以舍得送父亲那件被父亲珍藏在橱柜底部的短袖警服,舍得送我这样一部精致的手机,全部归功于我的父亲。我父亲对于别人的尊重和对旧友的珍重,不仅换来了别人的尊重和珍重,也为我的价值取向和人生道路做了最真切最难忘的启蒙,我就是带着这样的一种尊重和珍重走上我的求学之路的。
后来后来,随着我父亲事业的成功,我的家庭也日渐宽裕,俨然已成为这个城市的中产阶级,融入城市生活的纷繁中。母亲开始与邻里的婶妈姨娘们接触,并且学会了打麻将,话语也开始变得越加尖酸刻薄和喋喋不休。弟弟开始与一些流里流气的人来往,他们时常染着五颜六色的头发,穿着奇怪的搭配,他们嘴里叼着烟,狂话脏话不绝于口,他们出入于各种娱乐场所,打架闹事。父亲不再是当年的油面小生,他的名字也不再出现在文化刊物上,而是出现在机关文件的签名档里,他不再吟诗弄月,不再有诗人的气质,而是在单位里在社会上与人勾心斗角,他的语言与表情不再温柔谦和,而是充满直接与虚伪,一张笑脸如同面具——俨然一个饱经世事的成熟的中年男人。
就是在这样的莫名其妙的转变中,我回到了我的家。
后来我一直没有见过“酒鬼”,他再也没来过我家。这几年有不少关于酒精中毒死亡的报道,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已经酒精中毒死去了。有一次我看见母亲将短袖警服从柜子底部拿出来扔进火炉里,我看见它在火炉里先是冒出滚滚浓烟,如同那股烟味酒味骚味一样浓,然后久久地燃烧着昏黄的火焰,最后化成一炉子的灰烬。我看见父亲在旁边淡漠地看着,看着一件短袖警服,化成了一炉子灰烬。
这样我以为“酒鬼”真的死了,可是当警服化成灰烬后,父亲突然说,以后杨三来了不要开门,万一他醉死在我们家那麻烦可就大了。哦,原来“酒鬼”叫杨三,可是父亲,明明是最珍重旧友的啊?我抬头去看,是的,这话是从父亲口中落下来的,他的表情和语言一样冷漠,冷得我甚至打了个寒颤。
我回到家的第二个星期,接到了一个电话,是汉生打来的。我的一家本是从农村里走出来的。
我在农村出生、长大,我也曾经是个地地道道的农村娃。汉生是我的同村,是同我一起长大的,我们一起放过牛,一起砍过柴,一起念书,一起淘气,一起一起拥有着同样的童年。我们还有十多个这样的朋友,可如今,他们有的远在广东打工,有的在服兵役,有的或嫁或娶,甚至有了小孩,成了父母。只有我一个人还在念书。我们一起照的唯一的一张泛黄的相片,曾经被我拿到照相馆里精心装裱,摆在书桌上。每当看着相片想起他们,我就感觉到难以抑制的孤独。
汉生是叫我回村里去,喝他小孩的满月酒。他在电话里用带着哭腔的声音说,波,我终于找到你了。
我站在“黑豹”车挤满人的货箱里,跟随车子颠簸了四个小时,终于回到了我长大的地方。虽然一切的场景已不似小时候,但那熙熙入耳的乡音,依然撼动着我的灵魂,依然使我热泪盈眶。
汉生改变很大,昔日修长细弱的腰身已经长满了结实的肌肉,头发也长得根根竖立,只有那成熟稳重的脸上依然可以找到小时候熟悉的轮廓。他就是用那双乌黑有力的臂膀用力地揽住我,用责怪的声音说,你他妈的这么久也不打个电话回来,也不知是死是活!其实,小时候的一伙儿回来的也只有我一个人,汉生说,一直联系不上他们。
与我同样的年纪,汉生已经变成了一个淳朴的农民,成了一个丈夫、一个父亲。他将在这片我们一起长大的土地上挥汗耕耘,看着日升月落,看着四季更迭,然后他的孩子一天天长大,而他自己也会一天天变老。时光莫名其妙的逝去。
再见了,小时候。
从故乡回来,我试图去整理我那杂乱的书桌,我想再看那张泛黄的相片一眼,我想用当年浪漫的笔调写下我记忆中的从前,可是,莫名其妙,一切都没有成功。唯有看见镜中嘴角边日益浓黑的胡子,原来,我也已经改变了。
直到现在我都没有要考军校的想法,也再也找不到“酒鬼”送我的那部诺基亚。确实,在时间和现实里,一切都在莫名其妙地改变,但是在心里,却有一些东西在时间和现实的交替焦灼后更加显得莫名其妙的深刻隽永。比如我总是想起“酒鬼”身上的那股烟味酒味骚味,比如我至今依然清晰记得小时候父亲亲吻我时胡渣子划过我脸上的触感,比如我依然夜夜梦见我们的童年,蓝天白云,松林树影,青坡碧草……清晰如昨。
而当我回过头来看看这所有莫名其妙的事情,却发现一切其实都那么理所当然。
我的父母永远活在现实,我的朋友们即将去往未来,只剩下我一个人还在回忆从前。时光轮转,而我与他们的距离亦随之拉远,直至永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