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列开往昆明的列车上,我身穿蓝色短袖T恤,米色长裤,一身休闲打扮坐在下铺,看着车窗外飞驰而过的树木、房屋,心情极好。因为我们做的工程已经完工,在宜水县呆了整整三年的我,终于可以彻底告别那里的酷热,回到四季如春的昆明,去陪伴我的父母,拜访我的朋友、同学。
三年前,我是腾飞公司派往宜水县修建高速公路的项目经理。在此之前,从小在省会城市长大的我,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去到那个偏僻、怪异的宜水县,一呆就是三年,经历了那么多的人和事。有时候,我自己都后悔当年刚出校门没几年,经验不足,怎么就意气风发,非要向郭总主动请缨,去做宜水县的工程?公司怎么就鬼使神差的批了?……
此时,列车进入长长的隧道,那单调的声音愈发震耳欲聋。还有九个小时才到昆明,身边也没带什么书,只好拿出这三年记的两本日记,随意的翻看……
翻开日记,就等于翻开了宜水。本来想像着那是一个山清水秀的小城,可真到了宜水县,才知道什么叫做“穷山恶水出刁民”。两山夹一江的地形,十分狭窄,县城就在江边。纵观整个县城,街上店铺林立,饮食发达,热闹非凡。
二
修路是一件及其艰苦的工作,一旦工程开工,就很难停下来。
宜水县的高速公路有一段是依山而建。这几日,我们开始打炮,目的是把山脚的一些巨石炸开。
不知是工人放的炸药比以往多,还是爆破的声音特别大,我只感到简易帐篷里的水杯左右晃动了几下,就“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碎了。随着这一声脆响,我的助手小刘惊慌失措地跑了进来,“邱经理,出事了!你快去看看吧!”
“怎么啦?”我平静地问。
谁知他二话不说,拉着我就往外走。只见不远处,我们施工拉起的警戒线外,人山人海,一片嘈杂。他们不会是来观摩我们成功爆破的吧?
“邱经理,你看!”小刘用手一指,“听到我们的爆破声,就呼啦啦来了那么一大群人,他们一个个嚷着要见我们的领导,要我们公司赔偿。”
“炸几块石头就要赔偿?石头又不是他们家的。”我说。
走近人群,鸡、鸭、鹅的叫声,猪、狗、牛、羊的叫声,小孩子的哭声,大人们的叫骂声,不绝于耳,我的头“嗡”的一下就大了。
但不管怎样,我还是尽量大声地说:“大家静一静!我叫邱凌云,是腾飞公司的项目经理,有什么事……”
又一阵声浪把我淹没。
我只好扭头对小刘说:“去,把大喇叭拿来。”
不一会儿,小刘满头大汗地把大喇叭递给我,我只好又把先前的话重复了一遍。
话音刚落,人群七嘴八舌骂开了。因为他们的声音完全压过了他们身边家禽、家畜和宠物的声音,我一句也听不清,只好大叫:“安静,安静!一个一个说。”
人群总算安静下来,一个壮汉说:“自从你们公司在这儿打炮,我家的牛羊害怕,就不吃草了。你看,现在都饿成什么样了!”
一个老头说:“你们打炮以后,我家的老母猪刚生下十二头小猪仔,受到惊吓,再也没有奶水了。到今天为止,小猪仔已经饿死了两头,你们要赔偿!”
一个老太太说:“听了炮声,我喂的鸡也不下蛋了,我们一家就指望这些鸡蛋啊!你们要赔我们家鸡的精神损失费!……”说完就开始哭。
一个女人说:“我养的几十只鸭、鹅不会下蛋了,我儿子还指望它上大学呢!”
连一个十几岁男孩也说:“我养的狗都被你们打炮吓得绝食了,你们一定要负责赔偿!”
而且,不论哪一个人说完,底下都有无数人在附和。听了半天,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每个人都痛恨腾飞公司,每个人都要求我们公司赔偿。
我一时没了主意,赶忙叫小刘,“小刘,你在这儿盯着,我去给郭总打电话。”说完转身就走。
好在电话一打就通,郭总正在游泳,听我汇报完事情的经过,还像平常一样慢条斯理地说:“小邱,你告诉他们,回去等消息,公司一定会认真考虑他们提出的要求。另一方面,你和陈工去一趟宜水县委,把情况反映给他们县委领导,让他们知道我们修高速公路是造福一方,而他们的老百姓是在无理取闹。”
得到“最高指示”,我赶紧实施。先说了一大堆好话,驱散了人群,又叫上陈工、小刘,立马去宜水县委。
说来也巧,刚进县委大院,就碰上县委书记郑刚,他刚要坐车去地委开会。陈工口才好,不到三分钟就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讲得清清楚楚。没想到郑书记笑着说:“这是老百姓自发的举动,我们政府管不着。我这儿还赶着去开会,不然,你们去问问李县长?”说完就上了车,绝尘而去。
没有办法,我们只好爬上三楼,去找李县长。没想到县长大人和郑书记是一个态度,一个腔调——让我们自己和老百姓协商解决。
终于,我无话可说。回来后,我把情况向郭总作了汇报,郭总态度坚决,“不协商,更不会赔偿!”
可是到了第二天一大早,工人们刚刚开始工作,现场就围了一大群人,声称“不解决问题,休想开工。”双方一直僵持到下午六点多钟,在好话说尽都没有用的情况下,我赶忙拨通了郭总的电话。听了我的话,郭总气急败坏,“这帮刁民,真是无法无天了!你告诉他们,明天我到宜水,派两个代表跟我谈判!”
第三天中午,郭总到了。在我们的临时会议室里,双方展开谈判:一方振振有词,据理力争,要求赔偿损失共计15万元;一方高高在上,盛气凌人,寸步不让。谈判眼看就要破裂,宜水一方亮出了底牌——如果不赔偿,腾飞公司就别想修这条公路了。一听这话,郭总气得脸都绿了,但老总毕竟是老总,考虑到停工损失、工程期限等等问题,只好一拍桌子,一咬牙,同意赔偿。
这样的赔偿要求,这样的谈判,如此的结局,就连做工程做了二十年的陈工,也是头一回遇到。
三
今天下大雨,工地上无法施工,临时决定放假一天。
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百无聊赖,索性约了陈工去一家小店喝酒。酒过三巡,陈工却给我讲了一段趣闻:
这次和我们腾飞公司合作的东升监理公司,有个廖总,前段时间来视察工程质量和工程进度。一天晚上快十二点钟,廖总和几个朋友吃完农家饭独自驾车回县委招待所,半路上内急,一时又找不到厕所。廖总想:在这月黑风高之夜,找一僻静之处解决了得了。
于是,他在路边停了车,下车走到田埂边开始小便。不料,一声尖叫“啊!你干什么?!”十几米处站着一个女人。
随着女人的叫声,一下子从田间跑出二十几个村民,个个手里拿着棍棒,把廖总和他的车团团围住。廖总魂不附体,胆怯地问:“你们……你们要干什么?”带头的说廖总小便,被那女人看见了。依照当地风俗,一个女人看见男人小便,要么嫁给他;要么让这个男人赔偿。因为这个女人被他亵渎了。
廖总耐心解释,再三重申那女人在他身后,不可能看见他小便;而那女人也一口咬定,她就是看见了。她是有丈夫,有孩子的人,不可能嫁给廖总,因此,廖总必须赔她35万,了解此事。
加上周围的村民来势汹汹,扬言如果廖总拒绝赔偿,就砸坏他价值80多万的汽车。这等于拿着刀子活生生的给廖总放血,可怜廖总百口莫辩,自认倒霉。
经双方协商,村民们先把廖总的车扣下,待第二天交足35万,就一手交钱,一手取车。
陈工最后总结:这件事告诉我们,第一,晚上不要独自外出;第二,外出不要随地大小便。
我不禁哑然……
四
虽然经历了很多事,但所幸工程没有停下来。
按计划,我们的高速公路要从离县城12公里的刘家村穿过。为了赶进度,只能不分昼夜地干。大约晚上九点多钟,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大型挖机一过,刘家村立刻陷入了黑暗。村民们纷纷从家里走出来,堵在了挖机面前。只短短五、六分钟,就聚集了一百多号人,他们说因为我们修路,把他们的电路弄断了。
这怎么可能呢?我们修路和电路有什么关系?我想。
这时,小刘拿了一盏万能灯,往天上照着,“邱经理,你看!”
哦,原来村民们自己拉电线,从村子这头拉到那头,恰恰横穿我们的工地,而且这电线离地面只有一米多高,不要说大型挖机,就是一辆越野车经过,电线也立马断了。从来没见过电线会拉那么低,这是不是早有预谋啊?明摆着,我们又被算计了。
只听一个人说:“我是刘家村的村长,你们的路刚修到我们村,就把电线整断了。我刚才正看电视,电视机烧了,你们要赔偿!”
人群应声而动,这个说:“我家冰箱烧了,这是我们家唯一的一台电器,你让我们怎么活啊!”
那个说:“我家洗衣机也烧了,刚才我正在洗衣服……”
总之,被烧的都是电器,都是一家人辛辛苦苦、省吃俭用攒下钱买的,既然损坏了,就该赔偿。而罪魁祸首正是我们腾飞公司。
我的头又“大”了。
没办法,只好连夜给郭总打电话,把工地上的情形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郭总气急败坏地说:“你说这帮刁民,要骗你的钱还一套一套的!你告诉他们,既然电器坏了,我们派工程师上门去修,修不好的,老子认赔!另外,你让陈工他们几个连夜改图纸,高速公路绕开刘家村,我惹不起还躲得起!”
于是,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我和另外两名工程师临时充当电器修理工,挨家挨户的去给刘家村的村民检修电器。每一次都是在他们对我们公司的痛骂声里,电器“恢复”正常。全村二十多户人家,只有一户人家的老式洗衣机修不好。不知是断电时烧坏的,还是原来就坏了。但公司本着诚实守信的原则,还是赔了1000元钱。
其结果,郭总宁愿多投资20万,让高速公路绕开刘家村,还工地一片宁静,还自己一阵轻松。
五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已经在宜水县呆了两年。曾经以为在这两年里,我做了人生中的一件大事;我一生中最闪光的日子就从认识严冰儿开始……
那是一个夏日的黄昏,县一中的文棋老师请我到他家里吃饭,顺便谈谈字画。说起文棋老师,尽管我和他认识不久,但他的一手硬朗的柳体字,以及他对字画的认识、感悟,也算是和我“臭味相投”。于是,我们很快便熟识起来。
一下班,我乘兴而去。到了他家,除了他们一家三口,还多了一位年轻女子。她的出现,深深地吸引了我的目光,只见她一身淡黄色碎花紧身连衣裙,把身材衬托得凹凸有致。皮肤白里透红,一双丹凤眼,顾盼生风;一张樱桃小嘴,能说会道。尤其是那一头秀发乌黑发亮,似瀑布一般倾泻而下,直到腰间。大概是天气太热,便用一个精致的发夹在脑后束成个马尾。经文棋介绍,我知道她叫严冰儿,是文棋的表妹,省卫校毕业,分在县医院工作。
饭桌上,文棋老师侃侃而谈,从隶书到草书,从敦煌汉简、“颜筋柳骨”到怀素、张旭……可平时酷爱书法的我,却一句也没有听进去,只偷偷地注意着严冰儿,观察着她的一举一动,一笑一颦。
吃完饭,我主动要求送她回家。文棋夫妇相视一笑,欣然同意。
一路上,我没话找话地说了很多,究竟说了些什么,已不大记得。只记得她那抿嘴一笑的风韵,让我至今难以忘怀。
接下来的日子,我总是找各种借口去见冰儿,她家门口、上班路上、县医院走廊、县医院门口……还亲自写了一幅行书——戴望舒的《雨巷》送给她,以表达仰慕之情。
终于,金诚所致,金石为开。在我的热烈追求下,冰儿答应做我的女朋友。从此,我的生活开始与以往不同。
每当看到她美丽的身影,听到她那动人的话语,吻到她那醉人的双唇,我都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幸福的男人,竟然在如此偏僻的小县城,得遇如花美眷!
然而,数月之后的一天,我正在工作,小刘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快去红魔方洗浴中心看看吧,听说你女朋友出事了!”
我的脑子一片空白,急急忙忙出了工地,跳上一辆“面的”就到了红魔方洗浴中心。门口围了很多人,警察已封锁了现场。旁边一个陌生人告诉我:县医院的护士严冰儿当天下午和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进洗浴中心洗鸳鸯浴,才进去洗了半个小时,那男人就冲出来打110报警,说严冰儿不行了。两个洗浴中心的女员工把她抱出来,穿好衣服,正准备打120急救,不知从哪里冲过来一个壮小伙,说是她的男朋友,背起严冰儿就往县医院跑。一边跑,还一边哭。等到了县医院,医生一检查就说没命了,死于突发性心脏病。
我怔怔地站在那里,周围的人,周围的嘈杂都与我无关,只觉得整个后背都是冰凉的,内心一阵绞痛,痛彻骨髓……
我万万没有想到,我那么深爱的冰儿,那么一个集美貌、贤淑于一身的女子,竟然那么年轻就消逝了。难道真应了那句话——红颜命薄?我也不想深究那男人是谁,那小伙又是谁,这与我已经毫无意义。
我只是隐隐地感到,在冰儿如花的容颜下,似乎还有很多我不了解的东西,它们一直存在着。而我,只是一心一意沉醉在爱情的甜蜜里,不愿去想,不愿去发现……
冰儿走了,带走了我脑海里一切的美好,也带走了我那段刻骨铭心的爱……
六
消沉了半年多,我的心绪才渐渐平静下来,这时,工程也接近了尾声,不久我们就将离开宜水。
五月的一天,天刚亮,我实在睡不着,就跑步到县城去吃早点。谁知刚进小吃店,街上就传来一声声失魂落魄的呼喊:“艳红,艳红!你见过我家艳红吗?”
“我老婆不见了!我老婆不见了!”
“艳红——”
仔细一听,正是县一中的文棋老师!艳红正是他的妻子。我赶忙走到街上,只见他从街的西边走来,穿一件白色背心。一条浅灰色短裤,头发蓬乱,神情痴呆。只要有人从他身边经过,他马上就会问:“哎,见过我家艳红吗?我老婆不见了!”
街上的行人总是答一句,“没见着。”就笑着走开了。
接着,他一眼看见我,也问着同样地话。
“我一天都在工地上,怎么会见到嫂子呢?”我说,“你怎么穿成这样就出来了?”
文棋带着哭腔说:“昨晚还好好的,今天早晨一觉醒来,我就发现她不见了。”
“文老师,你别着急,也许嫂子是出去买早点了。”我安慰着。
“不可能!她平时穿的衣服都不见了。”文棋绝望的坐在路边,沮丧地说,“她要是再也不回来,我怎么办啊?宏儿怎么办啊?”
是啊,宏儿是文棋和艳红的儿子,今年刚满三岁。那么活泼可爱的孩子,她怎么忍心丢下。我想着,竟不知该怎样劝说文棋,只苍白地说:“文老师,快回家吧!宏儿还等着你呢。兴许,嫂子现在已经回来了。”
文棋痴痴地站起身,慢慢地往前走,一边走,一边仍旧喊着:“艳红,艳红——”
回到工地,我像往常一样开始工作,却意外地发现陈工竟然也在一夜之间“蒸发”了。
后来,听其他同事说,艳红曾经到工地上找过陈工几次,关系暧昧,估计两人几个月前就好上了。
我不知该说什么,更不知该对文棋说些什么。也许,现在的他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所以,从那以后,他再也不提他的妻子,只是每天上课、下课,默默地照顾着他的儿子——宏儿。
七
红尘依旧,月光透过车窗照进车厢,我合上日记,就像合上了在宜水县的那段时光。它亦真亦假,亦梦亦幻,那里好像生活着另外一个自己,同样有苦有乐,有悲有喜,有爱有恨……
而现在这个自己,他又将去往何方,又将要经历些什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