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常春先生早上起床后,忽然感到一阵莫名其妙的愁怅。他洗漱毕,早餐时顺手取来一份当地出版的中文报纸读了起来。太太杨柳邹了邹眉头,道:
“喂,老头子,吃完再看罢,吃饭不专心会得肠胃病的。昨天你没听新世界餐馆的老肖说么,他认识的那位姓吴的女士,不久前就是因为胃癌死了!”
李常春听她说,眼皮却没有抬一下,继续看报。李太太知道他有怪脾气,便暂不再说。李先生把报纸翻来翻去,然后将它一甩,自言自语地吟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唐诗尤其王维的诗,李先生从来就极喜欢,移民来澳洲几个月前还在广州时,他和几位同事退休园丁一起常小聚聊天,聊到极至喝点酒,下盘棋,那几位可以说是棋友,酒友,但更该认是文友和战友。那时候,最令他得意是其他人均不如他那般能背诵好几十首唐诗,当他在众位面前摇头晃脑地吟诗,不喝酒也如痴似醉。临出国之际,几位朋友设宴为他饯行,大家真的是喝干了好几杯。朋友特地要他吟了王维这首乐府诗<<渭城曲>>,意即出国后就失去原来的老朋友了,因之现在他一念起它,就怀念广州的老朋友,十分伤感。而且,来澳后,整天无事可做,对着匆匆忙忙走路做事的澳洲人吟唐诗吗?别人呵一定觉得你是个疯子,不说别的,单就没人说话这点在澳洲就使人异常懊恼和寂寞。他又想,女儿和女婿在忙餐馆,担保我们移民来已是孝心无比,我应该显出高兴才是。但又怎么显得出高兴呢?人不是群体动物么?无人聊天真无聊人!
李太太看到他心情烦闷,便道:“有什么整天唉声叹气的?乖女办我们出来,你这样子,使她担心,操心,对得起我们的女儿么?原来的朋友没有了,可以找新的朋友么!”
李先生道:“别说了,就是心里烦。这里哪里有国内那么多朋友!”
李太太心想,这人这几天怎么的,才来澳大利亚不到一年,就说闷得很,要回国。中国那么个灰尘滚滚,大家勾心斗角,有什么好?她越想越觉得老公变了,当初想出国,出了后就不安心,真是。喂,现在九点多了,我们去买菜罢!李先生正望着院子外面的垃圾桶出神,听太太叫他才应了声,象匹老牛般噢地慢慢转过身,跟太太到市场。
在各式各样的往来人群里,李先生慢慢地跟着太太走,他象是李君出塞,身在澳营心在汉。杨柳女士并末觉察旁边走的是木偶,她兴致盎然地左顾右盼,左手拈个水果店的橙子以赞赏的口吻道,你看,这里的水果都比国内的大!右手指指海鲜橱窗内的海味,道,这叫什么来着?咦,听说澳大利亚沿海的鱼类品种是世界上最多的,你听说了么?没有回答,你听说过么?还是没有回答。回头看,先生正看两元钱小商品商店门口摆卖的中国产拖把,凉席,似乎在想广州那几个朋友。杨柳女士用手臂轻碰他,喂,问你那!
李先生回头来漫不经心地说,是的罢。唔,刚才你问什么?杨柳女士刚想对老公发泄怒气,迎头却蹒跚走来对老华人夫妇,她感到他们正看着自己,于是只得先将怒火压一压,现出笑意来,好象她和先生现在是天下做夫妻的楷模一般。此刻,走到面前的华人老夫妇亦笑容可掬,道:
“嘿,你们好啊!”
李常春先生和杨柳女士忙答礼道:“你们好!买东西来罢?”
那两位老者可能也是寂寞透顶,竟然和他们拉起家常来。李常春先生夫妇听这对老夫妇的口音便知他们是南方人,聊来聊去这两对异乡异客便干脆坐在街旁的休息椅子上聊。阳光和煦洒遍每个角落,对面街边的鸽子飞来飞去,李常春舒了口气。平时邻居街坊都是老澳,现见到同胞,虽年纪大些,还多少有他乡遇故知之感。杨柳女士更是和对方老太太说长道短,柴米油盐,儿子女儿,媳妇女婿地说个不完。
华人老太太姓张,七十多了,老伯姓杜,八十有一,也喜欢中国古典诗词,仍能去图书馆看报。两位来澳已十年,有养老金,子女在澳洲安居乐业。李先生夫妇很高兴有新朋友,杨柳女士更向显得和蔼慈祥的华人老太太要了电话号码待后好联系,两位同胞长者也真有点老乡见老乡同病相怜似的,相互告别时均话短意长难舍难分。
老华人夫妇走后,李常春先生和太太去西人菜店买些适口的水果蔬菜,还有自然蛋白质等等要打牙祭的东西。刚才那华人老夫妇的一席谈,竟然把李先生的一些懊恼闷气驱散,故他显得兴奋,回家路上跨大步,嗓子有点痒便发出声来: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杨柳女士抬头望见迎面走来位澳人在好奇地瞧着先生,怒气就胸内酝酿,待那人走过去,她用手臂猛碰他一下:“故人故人故你个头!好好走路,这不是广州!”
李先生的诗兴被肋骨上的疼痛杀住,怒气也开始酝酿。不过在街上不好发作,中国大男子风度最好是表现在十几平米的屋内,不在这老澳的街上,要不然会给某些人反对有色人种的口实,在街上和老婆吵架素质品位低了。故此,他只狠瞪太太一白眼,没吭气,乖乖地走着路。
两天后,杜伯伯和张大娘给李常春夫妇打电话,尽菅两对夫妇是一面之缘,但谈得来,尤其两位巾帼总相互间嘘寒问暖。张大娘原在国内退休前从医,眼下注意保健就三句话不离本行地提请李太太们注意保护健康。李太太感叹先生对澳洲的生活总不习惯不安心,晚上睡觉前还吟唐诗,吟完了就唉声叹气。要不出口就说原来在广州怎样好,能随便上茶楼饮茶,和朋友聊天,闭口说澳洲怎么不好,除寂寞外又没钱花。
张大娘道:“唉,李太太,我老头子倒不思念故国,他也是喜爱古典诗词的。来,他和你先生谈谈罢。”
李先生抓过话筒便与杜老先生聊起来,他也和夫人一般三句话不离本行,说:
“久仰久仰,您老在古典诗词方面造诣深,那天听说你洋文水平也高。巧了,你姓杜我姓李,我们李杜的后代在澳大利亚相会,幸甚幸甚!”
杜老先生道:“其实我也是老来无事,读点古书打发时间。听人讲过我亦同感,读书恐怕是摆脱烦恼的好法子。”
李先生听他这么一说,不甚得要领,便问:
“我是十分爱好古典诗词,也同意有时的确读书可忘却烦恼。可在澳洲读这些中国古典东西是否有点皇帝殿上唱山歌的味道?”
“不,”杜老先生道,“妙就妙在身在异乡为异客的异字,我认为中国人在这里生活,就是要既懂点洋文,又重在大书特唱中国的传统东西。这个异外国人是不怕你的,只是中国人自己怕自己……”
李先生在听着他的高论,心想这位老先生倒能独立思考,便将话题还是转到唐诗来:
“杜老先生,我的英语不行。我觉得在澳洲这儿读中国书,吟唐诗之类,只能在中国人小圈子里行得通。因为对外国人谈中国诗,无异对牛弹琴。王维诗的妙处,对老澳说么?周围又没有汉学家,即使澳洲人感兴趣,你就用吃奶的力气也不能将其译成英文!文化的东西看来是有民族界限的。”
杜老先生道:“是的。诗,我同意的确是不能译的,就你喜欢的另一个诗人孟浩然写有两句五言律诗<木落雁南渡,北风江上寒>怎么译?”
李太太和张大娘这时节在旁边各自听得不太耐烦了,纷纷对自己的老公道,喂,别太高谈阔论了,下次再说罢!
就这样,李常春先生和杜老先生几乎同时得了感冒气菅炎,拍地一声收了电话。
早晨,李常春先生昨晚与杜老先生谈天,有感有情,精神好了一些,吃了早餐哼哼哈哈地对太太有些笑脸了。李太太微怒道:“别嬉皮笑脸,等一下女儿阿红和女婿荣华要来,说是已经在史宾威那个区物色一幢房子,我们很快就搬到那里去,那里房子宽得多!”
李常春先生眼皮没有抬一下,自言自语低声吟道: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
李太太将桌子上的那本书猛地一推,道:“你以为读了几句古书就了不起?快去开门,阿红和荣华来了,我们现是住在中国的东南方向的澳大利亚,还西出什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