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科长，确切的说应该称呼他孙副科长，办公室的同事都觉得叫副科长拗口，只有他和秦科长在一起时，才称呼副科长，因为秦科长才是正的。这么称呼大家心照不宣，孙科长也没感到什么不妥，毕竟听着心里舒坦。但是这几天，孙科长无论做什么事，都不顺心。他敏感的神经，隐约从办公室的空气中，捕捉到一丝与往日迥然不同的气味。气味轻飘飘地游离在天花板下，从秦科长对他的不苟言笑的脸色，或者办公室属下们看着他有点尴尬的表情里，飘落在他的眼前，让他揣测到不安。不安的情绪在孙科长的内心不断膨胀，导致他这两天，无论上班还是睡觉，都心神不宁。他认为这一切，都和他前天所犯下的一件愚蠢的事有关，他断定这件事将会对他造成极大的影响。
他们一定是听到了一些关于我的流言，所以才会有那种奇奇怪怪的表情。但他们是不会把听到的任何对他不利的话说给他听的，孙科长在机关待了那么长的时间，非常清楚这里面的微妙，所以他现在觉得心里有点痛楚，但他的脸上却是波澜不惊。孙科长回忆着今天在走廊和办公室，遇到打招呼和没打招呼的人，揣摩着他们的表情中可能暗藏的答案。
最不想看见老王那张嘴脸，巴不得我出点什么事。孙科长最先回忆起那天开会坐在身边的老王，心中恨恨不平。早上正好遇见老王从隔壁科室出来去打水，照个面客气打招呼，看似满脸的慈眉善目，朝自己是一脸的皮笑肉笑。明明见自己手里拎着俩包子，还问早饭吃了没有，明知故问，肚子里肯定装满幸灾乐祸。
还有就是办公室的小刘，听见自己的鼓掌声，居然十分夸张的扭过脖子，满脸的惊讶和愕然，仿佛我是外星人。你不就是窥觑我副科长的位子嘛，没当上副科长，你就一直耿耿于怀。私下里就听人说，你夸自己的能力才识都比我强，什么怀才不遇啊，伯乐相马啊。常常在众人前诋毁我，恨不得我天天出丑，看我的笑话。你是知道我坐在你后面的，开会那天我还催你要报表。哼！即使我出了丑，那也犯不着做出如此夸张的神态吧。
张科长用力把白纸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纸团在里面转了几个圈，顽强地弹了出来，落在脚下。张科长一脚把纸团踢了出去，忿忿的看着几个正凑着脑袋说悄悄话的女同事。一阵笑声从晃动着犹如一片乌云的脑袋中传出，一位女同事转身见张科长透过玻璃看着她们，赶紧把头隐入乌云中，一会，那片乌云，颤抖了几下，便一朵朵散了去。她们一定在议论和嘲笑我。张科长对属下几位女士非常了解，有事没事总爱凑在一起传播某些新闻，叽叽喳喳听不清说了什么，等你凑近就一哄而散。开会的时候，她们也坐在我附近，自己的突兀的掌声肯定满足了她们传播新闻的乐趣。
回忆在堆积中一点一点地刺疼着孙科长脆弱的心，它让回忆变得越来越清晰，但也让孙科长陷入茫然之中。他无法想象自己竟然在那种情况下，把自己的手掌拍的那么的动情，那么的嘹亮，而且还有一种……对，鹤立鸡群的感觉。那天开会，隔夜为了一个方案设计，熬了通宵，迷迷糊糊听着局长在台上讲话。局长的口气刚才还是冗长乏味，突然变得激情飞扬，抑扬顿挫。半梦半醒中，好像有只手用力的拍了脑门一下，清醒过来，正巧局长讲完那段铿锵有力的话，自己想都没想就用力鼓起掌，随即，自己的掌声把自己吓了一大跳。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拼命的鼓掌，而其他人都正襟立坐，表情严肃。更让他吃惊的，会场里几乎所有的眼光都盯向他，充满诧异的眼神看得他心里发毛。每次局长在台上讲话，你们不都是在这个时候，奋力的以掌声来迎合局长，生怕自己拍得轻了，让坐在周围的人，以为自己对局长讲话有什么不同意见。这次是为什么呢？你们为什么都没有鼓掌呢？孙科长缩在座位里，脑中一片空白，即不敢看台上局长的脸，也听不到局长在演讲些什么，他感觉他的世界让自己的掌声捅出一个洞，停止了运转。
苍白的阳光从玻璃透进来，办公室静悄悄的没有一点人气。孙科长知道这个时候，不会有任何人进来，他们此时此刻应该象躲避传染病人一样躲避着自己。这间办公室，牢房一样，紧紧地禁锢着他疲惫的身躯。沉闷的空气压迫着他，令他无法自由的呼吸，他的灵魂备受痛楚煎熬，正在一丝一丝的从身体上被撕裂、剥离出去。长久的回忆之后，孙科长已经对任何人都不抱任何幻想，没有人会怜悯他，也没有人会帮助他，甚至连起码的安慰都非常奢侈。他此刻最想迫切知道的，是局长对他的看法，只有局长，才能左右他的前途，这一点，孙科长十分清楚。但要命的是，他给局长鼓了一次不该鼓的掌，并且鼓的莫名其妙。
几天来，他急切想见局长一面，一来汇报工作，二来把鼓掌的事情说清楚，他不想让局长对他在鼓掌这件事上留下什么偏见。局长是那么的忙，日理万机，上午开完会，下午接着开，晚上交筹应酬，时间排的满满当当，哪有一点空隙留给孙科长。偶尔一次，在楼道遇见局长，孙科长一句招呼声还没全从嘴中吐出来，局长铁着脸和秘书就从他身边匆匆过去，正眼没瞧他一眼。他们眼里没有他这个人，孙科长呆若木鸡，在原地站了半天，也没回过神。完了，局长不会原谅自己了，大庭广众之下，大家都听见自己鼓掌，局长坐在主席台，也一定听见了自己的掌声。自己的掌声让局长的脸上感到了难堪，不仅我出了丑，也让局长出了丑。局长说话从来就是说一不二，没有谁敢当面顶嘴，自己的鼓掌，无异当着众人的面打了局长一巴掌，局长能不对自己恼火吗？不不不，或许根本是恼恨自己！
不安的情绪变成无尽的恐惧，它包裹着孙科长的身体，像细菌似的在他的体内不断分裂、繁衍，吞噬着他曾今自信的血液。他恐惧，是因为，他一直不敢想象的结果，终于成了现实。在局长眼里，他已经是没有用处，得不到信任的人，从此不会得到局长的赏识和重用。不仅如此，他为之奋斗了无数各日日夜夜，辛苦得来的副科长位置，不仅不会升迁，反而会受鼓掌事件的影响，也许就此旁落他人。孙科长脑中闪现小刘得意的笑脸，加重了他的痛苦。他无以自拔，觉得无地自容，自己即将一无所有，所有的努力化为灰烬。孙科长摇晃着身体，眼前是无数嘲笑他的脸，每张脸都伸出两只手，在他鼻子前用力的鼓掌，掌声潮水般涌入耳廓，一遍遍的鞭击着他脆弱的神经。他孱弱的双腿，再也无法支撑因恐惧颤抖的身躯，两眼一黑，便不省人事，倒了下去。
一个月后，病入膏肓的孙科长，在病房里孤独地、悄悄地离开了人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