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据说，老娘还不老，甚至做姑娘的时候，那双眼是尤其美的。美得男人们看了，像久航的船员猛地看到了多天不见的码头，只有激动，激动里也杂揉了几分似乎摇篮，又似乎是母亲双臂的温馨，于是那份感觉显得更渴望，很持久。
就为老娘这双眼，当时，方圆不知多少里的小伙们，都使出了吃奶的劲儿。十里八乡的媒婆们，都拿出了各自的看家本事。老娘娘家门前本没有像样的路，没几天的功夫，竟踩出了条白白的，亮亮的路。那段日子里，老娘家整天飘着媒婆们的笑声，和拖得老长的说话声。
可最后，那些比财比阔的那些小伙们，老娘谁都没看上。可谁想，老娘竟对隔着沟，山半腰的那个不显山不漏水的李旭中了意。那个李旭，也就是后来的浪子他爹。
李旭也是一表人才，只是穷了些，可老娘不在乎，就是看上了他的正干和勤快。当年过门的时候，李家没钱雇大花轿来抬老娘，老娘就干脆趟了一条河，翻了那道沟，来到了老李家。不管别人怎样说，跳上东山肩头的朝阳，照在老娘的脸上，反正，老娘是撒着金灿灿的一脸幸福。
过门后，老娘勤快贤惠，李旭肯干正干，日子过得让人眼红，浪子生下后，小家的日子更像抹了蜜。
老娘生怕浪子不会吃，家里的鸡蛋都让浪子吃了，可谁知浪子就只学会了吃；老娘生怕浪子不会玩，拿卖鸡蛋的钱到集上给浪子买了玩具，可谁知浪子就只学会了玩……反正，浪子越长和他爹越不一样，却是老娘和李旭没想到的。
小学没上完，浪子就没老师打发回去了。
张三家的麦秸垛被点了，望着熊熊的火光，人们首先怀疑的就是浪子；王五家的种菜大棚的塑料布被捅地没一块囫囵的，人们第一个想到的还是他浪子；老侯家齐腰深的玉米被祸害折了打麦场那么大的一片，人们不会再往好打架的那两只黑狗身上想，脑子里闪现的依旧是浪子；即使蛇钻进了土墙上的窟窿里，尾巴还在外面左右摇摆着，一把抓住蛇的尾巴哧的一下把蛇拽了出来，然后以蛇尾为圆心，蛇长为半径，飞快地甩它十几个大圆，啪，狠狠地把蛇头往地上一摔，手再往空中一扬，绳子般的蛇便高高地挂在那棵老皂角树枯树枝上；抬头猛地看到这条蛇惊慌跑开的孩子们，心里恨恨地骂着的，不会是别人，还是浪子……于是，浪子他爹脾气变得越来越坏，老娘两眼，美丽里越来越多了些许感伤和忧郁。
那个夏天，老娘和李旭正在火辣辣的太阳下打麦，李旭一句话没挠着浪子的痒处，浪子啪地把木锨往地上一撂，跑到不远的高处，躺在老柏树下吹小风去了。李旭脸红脖子粗地说：“真惯坏你了，晌午回去不能吃饭！”“看我吃，捞面条俺还吃两大擀面杖呢！”看来，浪子就像疯着起来的野火，老娘和李旭是谁也没法子了。
浪子做梦自己是条龙，是龙就不该老窝在这半山腰的小山村里，要出去闯闯的。于是，带着铺盖卷儿和路费，浪子荆轲一般头也不回地上路了。
老娘哪能拦得住？望着浪子义无反顾的背影，她美丽的眼睛里流下了热乎乎的液体。
二
收到李旭病重的消息时，浪子正在新疆打工。浪子顿觉像雷劈了一般，似乎有点站不住。他扒了趟过路车，没有座位，一路站到下车时，两脚已经肿得不像样子了。
到了家门口，看到大门外出出进进的许多人。他哇地一声，哭得树上的麻雀轰地一齐飞向远处。正屋里用门板凳起的草铺上，穿了一身新衣服的李旭，直直地躺着。除了作新郎时穿了回新衣服，他李旭这也算是第二次了。浪子呼地扑过去，抱着直直的李旭晃着哭着，哭着说你为啥就不等我回来啊，就差那十来个小时呀。越哭越晃，恨不得将他老爹从黄泉半道给晃回来。周围的人，静静的看着浪子，两个小时过去了，竟没人过去拉他起来。他的后背一直是众多箭一样的目光聚集的焦点，只是聚的目光越多会感觉越冷。眼看浪子就要哭倒在地上了，几个心软的老太太赶紧过来将他搀了起来。
浪子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老娘却又哭着告诉他，他离开家后，他爹农闲时就出去卖老鼠药。在外面，他总是不舍得买饭吃，饿了就吃点从家里带的干蒸馍，渴了喝点水。一出去一星期就这样过着。一天，他突然喊着胃不舒服，喊着喊着就忍不住顺嘴角流血，这就赶紧往医院送，到医院吐血吐得更厉害，一吐就是少半洗脸盆。这就赶紧输血，哪知输的还没吐得多……于是，在老娘凄然的哭声中，李旭上了再也不能回头的路。
浪子爹被送到地了。老娘每天都要哭着去地里看浪子爹一次。那拖得长长的哭声，在深秋的空气里飘荡着，村里年长的人一听见这哭声，就把门关紧。这哭声听着揪心啊。
浪子也像变了个人，整天低着头，闷不吭声的，地上一根柴火棍，他也弯腰拾起来。浪子不是以前的浪子了，明眼人一眼就看了出来。
浪子每天起得早早的，太阳还没透头，就脱了上衣，拧开自来水龙头，就往身上冲，冲了一遍又一遍，谁也劝不住的，好想不冲掉些什么不罢休似的。
浪子又要出去干活了，老娘把仅剩的2000元钱拿了出来。浪子和他娘拉扯了半天，他还是只拿了500元上路了。这一回，浪子一步一回头，背过身子才偷偷用袖子狠狠地擦一下眼窝。
转眼三年过去了，老娘一点也没有浪子的音信。
村里打工的一个年轻人回来说，他看到浪子了，他运气特背，一直没找着活，身上的钱几乎花完了，几乎吃了这顿没那顿。
……
村里又有人回来说碰到浪子了，浪子在某市的一个公园里带这些人搞杂耍，屁股后跟着个女人，女人背着个约摸一岁的孩子。十冬腊月的，孩子的小屁股冻得通红通红的，可以说已经冻烂了。
三
浪子回来了！
这个消息在村里不胫而走。浪子这回是开着小车回来的。到了村口，车一停，那个开车的小伙立马把后面的车门打开，弯下腰轻轻地一声“李总，请下车！”浪子这才腿一转，屁股一磨，下了车来。后面那抱着孩子的妇人，也随着下得车来。白色的小车被村里人围着，浪子向乡亲们招手致意的同时，也在人群里寻找着他的老娘。
看到了，老娘站在不远处望着他，却丝毫没有反应。才三年啊，老娘老得几乎站不住了。浪子一把老娘抱住，老娘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却没有泪。村里的王婶说，浪子啊，自你走后，你妈天天来这里，她每天都站在村口望着你走的那个方向啊，她静静地站着，她望呀望的，望得两眼发干，望得两眼模糊。慢慢地，也不知从那天起，你娘的眼睛，再也不那么清澈透亮了，看东西也真的模模糊糊了。我们谁都劝她，可她主意正得很，不听劝啊。再后来，你妈也是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没钱了，她人特刚强，从不伸手张嘴借，就那样硬撑着。街坊邻居看不过去了，都给她隔三差五的送点柴米油盐，或者大米白面。后来，眼睛就彻底看不见了。再后来，有个懂医的，也就是老王家的那个二女婿给看了，说你娘患的是糖尿病，时间长了没及时治，眼睛就啥也看不见了。
“妈，怎么会这样呢？！”浪子大声叫道，“小王，车掉头，给俺老妈看眼去！”老娘一把拉住浪子说：“孩子，人们都说这病是看不好的啊。省点钱吧，反正用钱的地方多着呢。”老娘又说：“孩子，你走到今儿个这份上，总算没让你妈丢人。以后，你帮村里干点啥，也算是对村里你大伯大婶们这几年对我照顾的报答吧！你争气了，你就是妈最好的眼睛啊。”浪子使劲的点点头。
先给孩子们盖所学校！浪子挥了下手，很坚定的把心里的想法定了下来。
浪子要做老娘的眼睛，他相信，老娘的眼睛依旧会像年轻时那样美丽；村里的人们都相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