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睢园绿竹，气凌彭泽之樽；邺水朱华，光照临川之笔。四美具，二难并……二难并……”
“王小虎，这篇文章都罚你背了一上午了，怎么还记不住？你脑袋瓜子里进水了？”班主任一脸狰狞，像头饥饿的豹子盯着只膘肥体壮的梅花鹿。
王小虎空有百兽之王的名号，此时却是只病猫。他像根缺枝少叶的大木桩站在讲台上，腮帮子烧的又红又肿，估计现在往他嘴里放进个鸡蛋能立马孵出只小鸡来。他胖墩墩的身子一个劲儿的颤，好像脚底下踩的不是地板，而是两只细皮嫩肉却又万万不能爆炸的气球。
“老师，我不是跟您说过吗？我脑子笨，您就饶过我吧！”王小虎抬起头，一脸恳求的目光。
“饶过你？你以为我想跟你过不去？我还不是为你好？我辛辛苦苦教育你这么长时间……”班主任一边慷慨陈词一边用右手食指戳点着王小虎的额头。每戳一下，王小虎就蹬蹬地退几步，再戳一下，又蹬蹬地退几步。最后一直退到身子帖在教室后面的墙壁上，王小虎无处可退了，就梗着脖子硬撑着。班主任可能感觉王小虎有抵触情绪，于是突然间手指加劲，功力由五成提到八成。结果只听到教室里咚的一声，王小虎的后脑勺碰到教室后面新刷了石灰粉的水泥墙上。王小虎“哇”一声哭了起来。
“都这么大男人了，还哭，也不嫌丢人！”班主任自己也感到没趣了，这才倒背着手走回讲台。
“下面，我们开始学习新的一课。王小虎同学，回你位子坐好，以后要认真听课。”
同学们一个个小心翼翼的把课本立在胸前，这才探头探脑的瞟一眼王小虎。
王小虎边擦眼泪边一步步挪着坐回自己位子，刚规规矩矩的把课本立起来，同桌就探过头来，“小虎，课本拿倒了！”
下课后，同学们像一窝马蜂涌到王小虎那儿寻常问短。“没事，没事，这算个屁！”王小虎说完，脸上又飘过来几缕晚霞，红的更厉害了。
王小虎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同学们眼里他是个老实敦厚的学生，在老师们眼里他却是个不服从管教的“逆子”。几乎每个老师都拿他开过涮。后来我常常想，当年的王小虎分明就是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猴子啊。班主任什么时候高兴了，便把它放出来当众戏弄一番，耍够了就在关回去。然后再放出来，再关进去，如此循环往复以至无穷。
而王小虎就是在这关关进进，进进关关中度过了他宝贵的高中三年。
王小虎除了胖之外最大的特点就是喜欢脸红，尤其是他说脏话的时候，每每话一出口，脸立马由白转红，像个历经风霜的酱茄子。就好像不是他骂别人而是别人骂了他一样。
我曾故意逗他：“王小虎，你是不是崇拜关公啊？要不干嘛老往脸上充血？”
“放你个屁，你才崇拜关公呢！”
话一说完，王小虎就从脸一直红到脖子。当然脖子以下是否也红了，我就不得而知了。
王小虎的爸爸是个个体户，据说先前倒卖药品赔了个底朝天，后来却不知怎的突然间暴富起来。当时村里都称有钱人为“万元户”，可王小虎的爸爸那时候早就是个“千户长”了。
王小虎一定是营养过剩，所以才生的心宽体胖，脑袋像个大号的拨浪鼓，走路的时候一摇一摆，两臂也前后摆动。王小虎的皮肤又白又嫩，这也成为他炫耀的资本，时常便见他挽起袖子，羡煞那一排“丑女”。
不过说起来王小虎是真个儿老实啊！别人尤其是班主任不招他惹他，他也懒的去搭理别人。人家都是“一心只读圣贤书”，他却是一心扑在睡觉上。班主任曾因此专门把他调到前排，可在前线的王小虎仍照睡不误，为此他没少挨老师的粉笔头。最后还是班主任作出了让步，本着令其自生自灭的原则，在教室的东北角为王小虎开辟了块根据地。
王小虎是我们班里的活宝。谁要是学习压力过大想放松一下，最有效的方法便是跟王小虎乱侃一气。哪怕是他在睡觉的时候你把他戳起来他也不恼。天南海北的聊一气，然后那同学就再回座位上学习，王小虎则把头一歪，又睡过去了。
“呵呵，俺爸说了，‘一颗红心，两种准备’。”王小虎笑的憨憨的，好像“无哩头”再造版的月下润土。
王小虎不止一次的被班主任教训，然而最严重的一次却是在高考前的一次模拟考试时。
“大家要细心点，既要保证速度，又要保证质量。。”班主任说完，扫一下考场里的我们，然后继续威严的说：“尤其要注意考试纪律。我丑话说在前头，谁要是作弊让我抓住，就回家种地去吧。我们班里不要这样的学生！”
我们紧张的盯着一大摞试卷从前排往后传过来。那摞试卷像是个美丽的白衣舞女，传到谁手里谁就从她身上扒下层衣服来，然后便一个个眼巴巴的把目光射在上面，同时心里忐忑的就像嫖客进了妓院却突然间发现自己忘了带钱。
只一会儿，考场里便只剩写字的沙沙声和试卷在人手里翻来覆去的擦擦声了。
突然之间，一声巨喝打破了考场的宁静。
“拿出来，”班主任恶狠狠的站在王小虎身旁。
“拿什么？”王小虎脸通红，话里明显的底气不足。
“王小虎你还要不要脸？难道要我搜吗？”班主任眼里好像要吐出火来，把个王小虎烧成个“烤乳猪”。
“老师，真的没有啊！”
虽然隔着两个人，我好像都能听到王小虎咚咚的心跳。
“站起来！”班主任又是一声大吼。
王小虎慢吞吞的从座位上站起来，一张小纸条从衬衫里飘然落下。
“王小虎，你还有什么话好说！！”班主任一脸得手后的忘形之态。
王小虎把头垂到最低度，脸上的火烧云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好像要把他面前的试卷给点燃了。
“你，王小虎，要不把这张纸条吞下去，要不就滚回家，永远别再进我们高三２班的教室！”班主任的喊声歇斯底里。
我们仿佛看到王小虎那颗硕大的脑袋里此时正是战鼓擂擂血肉横飞。
我们看见王小虎慢慢的把头抬了起来，两眼像扫描仪一样瞄了班主任一眼。就在这时，我们惊奇的发现被王小虎瞄过的班主任的脸竟扭曲起来，像电视剧里那个叫嚣着要杀光所有共产党员的土匪头子。
王小虎拣起纸条，把它慢慢地放进嘴里。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他红红胖胖的面颊一直流了下来。
自那以后，王小虎上课睡觉的频率就更勤了。
高中毕业后，我们班６５个学生８个考上了本科，我是幸运者之一。另有一部分同学咬咬牙上了专科院校，还有一些本着“卷土重来未可知”的豪迈回原高中复读去了。而王小虎却把自己的课本练习题加试卷统统付之一炬，回家跟老爸一块儿作起了买卖。
去年寒假高中同学聚会，班里２５个男生基本都到齐了。一屋子人除了我都吸烟。王小虎虽然穿着上比以前体面多了，可还是先前那般憨厚可亲。
“给，软中华呢！”他从裤兜里掏出包烟来，挨个挨个的递。
饭桌上，刚开始大家还有些拘谨，后来每人半两白酒下肚，便都称兄道弟海阔天空起来。
酒过半旬，同学们开始一个个谈高中时的往事。有说自己曾喜欢过某某女生，后来那女生又怎么怎么样了的。也有说自己哪次作业没完成，被老师怎么怎么惩罚了的。唯独王小虎只字不提高中里的事。
王小虎只顾大口啃着猪肉骨头，头也不抬。
散席后，除了我和少数几个人，其他的同学都醉了。王小虎也脸色煞白，显然是喝多了。我们商量着把几个喝醉了的送回家。因为我家跟王小虎家挨的最近，送王小虎的任务就落在我手里。
我和王小虎在霓虹灯照耀下慢慢的走着，他步伐趔趄，东倒西歪，把我忙的不亦乐乎。在经过原先高中时，王小虎嘴里突然迸出句“班主任，班主任算个鸟啊！”
奇怪的是，这一次，我惊奇的发现，王小虎竟然没有脸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