厂里最近都在传说有部份人要下岗,闹得人心惶惶的。殷梅自从学会了“下岗”这个词,每天坐在办公室捧着茶杯至少要说个十遍八遍。一会儿说这个该下岗,一会儿说那个该下岗,唯独不说她自己。好像下岗是别人的专利,与她豪不相干。前进性子直,对殷梅这种德性很反感,但又碍着人家老公是厂长的面子,不好当面锣对面鼓的干,只是背后嘀咕:自己啥都不干,仗着老公是厂长,硬塞到我们科来喝茶的,还牛气啥?下岗也该你下!可书劝前进说,她说说而已,你生啥气?她说谁下就谁下?厂子又不是她家开的。前进说,那她老公是厂长啊。可书说,厂长也没得罪你,再说厂长也怪难的。
厂长援朝是难。三四百人的小厂,眼下资金奇缺,机器设备更新改造拿不出钱,不更新运转不了。购买原材料还是职工集资的一点钱,就这么苟延残喘要死不活地拖着。厂里的技术力量飞的飞,走的走;剩下可书算是技术骨干,可他不敢贸然靠近。他找可书研究一次工作,殷梅就要闹得他通宵不能睡觉,硬说他和可书相好。援朝解释,他是和可书同学过,在大学里是有许多男生追求可书。可那时,他援朝对可书想都没敢想。殷梅还是不依不饶,说现在敢想了不是?
殷梅是那种貌似聪明其实有点蠢的女人。投机取巧耍耍小聪明算是好手,来真格的上正堂就没辙了。她对可书妒嫉有气,但又无从在可书身上找出碴子,只有回家拿老公撒气。前天她又闹,不料援朝一反忍让的常态,披起衣服起身就走,身后丢下一句硬梆梆的话:“闹吧,不过算了!”
可书是在两天后知道此事的。殷梅两天没来上班,办公室少了些路口躁音。可书想想厂子的情况也心烦,成天改革改革,还是老样子。厂长放不开手脚,厂里的管理更是乱套,常常是有钱买棺材,没钱治病买药。当官的家属到处乱塞,拿钱不干活。职代会也是聋子的耳朵,当个摆设罢了。几百号人就这么耗着,成天下岗,下岗,该下谁?
援朝心里简直乱成一团麻,厂里一堆难摊子要收拾,家里老婆捕风捉影瞎搅乎,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唉!什么男子汉,是汉子难啦!事到如今,再忧柔寡断下去,厂子要搞垮,家也要搞散。
那天,可书几句不轻不重的话给他震动很大。可书说,成天下岗下岗,厂子有人下岗,是你这个当厂长的没能耐,没把厂子管理好。他无可奈何地说,这也怪现行的体制不好,我有啥办法。班子不给你配得力的人,书记是个弥来佛,遇事笑着打哈哈。副厂长大事不管,小事不做,天塌下来当被子盖,他哪管厂子垮不垮。可书不以为然说,那你是厂长,现在是厂长负责制,有问题你就得想办法解决,没有理由说别的。援朝望着可书自嘲地笑了笑,心想:你可书是站着说话不嫌腰疼,你知道班子的内情吗?你尝过孤掌难鸣的滋味吗?人家都是从上面派来的,要来头有来头,要靠山有靠山,你管得了谁?
这天,殷梅上班破天荒地打扫了办公室卫生。来人后,她边收拾报纸边报道了头条新闻:厂里下岗人员名单正在拟定,可能在近两天公布。前进听了感到背后凉涑涑的,心里一气,就没头没脑地放开了连珠炮:“下岗!下岗!厂子搞不好,也不是工人的错。咋不见当官的下岗?厂子搞不好,他们才该下岗!”殷梅冷笑一声:“哼!可惜你不是市工业局局长。”前进涨红着脸,一字一顿说:“可我哥就是新上任的市工业局局长,我有权把厂里的实情向他反映,行吧?”这下子殷梅真有点傻眼了,嘴张着不知如何收回。可书打圆场说,算了算了,便把前进拉到一旁,这舌战才算草草收场。
援朝从局里开会回来,新上任的局长给他鼓了气,他脸上才由多云转晴天,走路也有点意气风发的样子。厂长扩大会上,他神色凝重,实实在在说了这样一席话:“同志们,厂里有人下岗,我脸上也没光彩,心里也不好受。是我这个厂长没把厂子管理好,才会出现这样的局面。我认罚。但是,要扭转这种局面,该下岗的还得下。”刚说到这里,底下就悄悄议论开了,那该谁下,拿老百姓开刀呗,你老婆下不?援朝环视了一下会场,见职代会干部的眼睛都瞅着几位副厂长,副厂长们眼睛都在瞅着他。他温和地笑了笑,点了点头,突然收住笑容,正气十足地说:“大家不用看我,我老婆殷梅第一个下岗,因为她那个岗位确实是多余的。下面各位的大姑子、小舅子,自己看着办吧,群众都在看着我们呢。”会场顿时鸦雀无声。
第二天一早,厂部贴出的大红布告五十名下岗人员中,第一个名字就是殷梅。前进看后,跑得气喘吁吁地对可书说:“哥们,咱们厂有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