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长沙的列车缓缓地开始远离,开始驰向了黄昏的地平线,就如同三十年前我离开这儿时一样,这儿的黄昏依然是这样子——在凄美中将要黑。
加速度仿佛超越了时间,这黄昏的绯红又让我想起了从前,那时侯也是这种在狰狞中灿烂着的血色余辉,三十年来一成不变的场景:美而伤感。只不过三十年前的月台要小许多,而三十年后的月台却是大而寥落,空得只剩下了一个我。
依依惜别时你忍着银色泪光的哽咽,却终究掩饰不去将至的无可奈何的分别,就如同这黄昏的地平线,将天与地无情地撕裂。列车长长的汽笛声,宣告了你与我地再见,也定格了你与我地永别。三十年后的这般新式列车也不会了解,三十年前那般列车下你伤心地送别;三十年前的那个无知的我也不会知晓,那一次却成为了你我最后地永诀。也只有那些三十年前还是小小树苗的参天白杨知道,在那个黄昏的月台上你痴痴地站了多久多久,也只有你送我的那张写满寄语祝福的书签明了,在那般列车上的那个黄昏后的无眠的破晓。
你嘶哑却又竭力地喊着会等我,伤心的泪滴还是禁不住地划落;我却只是不说话的对你沉默,你我的目光在黄昏的微茫中最后一次地交错。当时年轻的我还是太冷漠、太执著,还不明白有些东西只一会就会错过,就像是这凄色的黄昏,一天只有一次欣赏机会的日落,入了夜才知去后悔没有把握。只可惜黄昏的朱华光芒早已在不经意时从指尖淌过。
你寄来的信我都收到了,可我却直到近几天重回长沙时才知道:我寄给你的信你却连一封都没有收到。整整半天我都无言地呆立在你家外的信箱旁,目睹着这半日里从这边流过的熙攘,面对着这只深绿色的陈旧信箱,我可以想象:那为邮递员见过了你多少次满怀期望的询问,又见过了你多少次灰心失落的泪滴。可我却无法想象:如果没有你那么多温柔宽慰的来信,那些孤独而又空落的破晓后的白天以及那些寂寥并上疲惫的黄昏后的黑夜我将如何一个人去度过?但我更难以想象:那个孤独的你,是如何在孤寂迷惘中还以那些快乐清越的字眼写信来抚慰我难平的心扉的?
我一直以为你收到了我寄去的那些思念眷恋的文字,我一直以为那些文字也伴你度过了那些漫长的光阴,直到有一天你厌倦了这种徒劳的柏拉图式的纸婚,才放弃了继续地通信。可我直到近几天才了解,信件地中断,是因为你不告而别地辞世,而非你厌倦懈怠后地放弃。
直到你给我的最后一封信,你都没有吐露过半点关于你病重的消息。你却还一直在信里对我说要我好好地生活,要快乐地过,要常常关心自己的身体……
听你母亲说,你曾一次又一次地到那个月台去等我,等那个盲目而愚蠢的我。你也曾无数次地拦下那位到你们社区送信的邮递员,满怀希望地询问,可即使偶尔有一两封给你的信件,却又都只令你空空地欢喜一场,因为信并非我寄来的。你母亲说你病重时依然坚持着写信给我,写信时是你在我离开后唯一会露出笑容的时候。她说你也曾无数次地来找过我,可你又何曾知道,在我给你的回信里,写了无数次:请将信直接寄来我的新地址,别再麻烦我旧地址处的领导再特意为我转信过来了。我也不明了,为什么我那么多的信却都被滞留了,你却竟会连一封都没有收到;我也不明了,为什么你那么多次地来寻找,却都不向那位领导询问一下有关我的去向,却只是去问那些盲目的连自己家都快却了的知青与那些一生只知碌碌劳作的农民?这或许就是所谓的天意吧?这或许就是你我掌心的感情线所注定了的宿命吧?
天渐渐在狰狞的灿烂中暗淡下来了,从长沙开出的列车正追着最后一缕日的光辉在平原上驰着。望着这张多少年来一直陪伴身边的书签,我忽然开始了解了比我更执著的你,开始懂了那个这么多年来一直坚持写信给我而至死亡的一刻都不肯中断的你。你永远相信:无论孤独的夜有多漫长,无论已经离开黄昏与日光分别有多久了,黎明的破晓终会到来的!
而在我人生的漫漫长夜里,在我孤独、迷惘、失去方向的长夜里,你一直以你的信件规引着我的航向,仿佛是我的长夜中永远指引着我方向的天幕中不移的北极星,在离我很远很远的地方永远永远地引导着我迷路的心……
黄昏过去了,我相信在列车上度过今夜之后,你所指引的破晓还是会来的!
二
最后一缕的日光已经撤离了这座死寂的长沙城,长长的黑暗沦陷了这座伤心的城郭。我站在轨道边的月台上,不知为什么,竟会不忍离开这片伤魂的土壤。就在这班列车开出的前一秒,我居然会基于某种留恋或冲动跳下了这节新式的豪华车厢。或许,只是因为三十年前的我没有像今天这样的抉择,才使得如今的我们永远天人分别,两个世界!
我漫无目的地想找几度空间让自己思念的心略略地平静一下。随意地挑了一个候车处的座位,一个与其它座位相比略显陈旧的座位,无声地坐下。
黄昏后的月台要比白天时冷清许多:孤独、冷寂、荒芜、美丽。眼前还回闪着你滴落的泪花,晶银色的在余辉中伤心地飘洒。不远处是珊珊树影衬着点点孤灯,灯火的四周却总有那么多的飞虫勇敢地飞舞着,翩旋着。可结局却又如此可悲——为了虚无的爱情而无悔地牺牲。心在茕茕之中缠绕,时光却随着月光流淌,不知不觉间黄昏就已经散尽了。
还在神游当年旧事的思绪突然被一束刺眼的光芒所打断——“你又在等人吧?”——是一位巡班的铁路人员。
“我认识你吗?”我不解地望着他,而他则是仔细打量了我一番。
“啊,对不起,先生。我错把你当作别人了!对不起,对不起……”他连声道歉。
“哦,没事。”我向他笑了笑。
“以前一直有个女孩来这等人的,她总是只坐您现在坐的这个位置,一等就是一夜,您看连这个座位都被她坐旧了!不过,她已经好久没有来过了,也许她要等的人已经回来了……”
“……”我一时语塞。
“现在想想,她也真是值得佩服:一夜一夜的一个人在这冷夜里孤守,如果是我,一定早就放弃了或一病不起了!”
我撑了好久的眼眶终于还是禁不住地红润了,顿时一切的景物都只成了一团漆黑色的模糊……
“先生,您没事吧?”
“没事……”我拭去了泪,对他勉强地笑了笑。
“那我就先走了,祝您幸福!”然后,我目送着他和他的手电光渐渐消失在路的尽头。我不敢告诉他:她已经死了,而我,就是让她整夜整夜在寒冷中守侯的那个他。我就是那个害她因彻夜等待而病倒的那个愚蠢的他。
子夜的钟声在皎洁的月光下回荡,久久不散去。
子夜的月光如彻骨的冰水般泻在身上,她,一定也曾经历了无数个这样的子夜吧?想到这里,在眶中的液体顺着冰冷的脸颊落入了子夜彻骨的寒光之中。
三
“把酒祝东风,且共从容,垂杨紫陌洛城东。总是当年携手处,游遍芳丛。 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今年花胜去年红。可惜明年花更好,知与谁同?”
这是宋人欧阳修的《浪淘沙》,很伤感,花去花又红,人去与谁同?是啊!光阴如梭,年华似水,我也已是两鬓微霜了。年轻时候的一切变故,也都只如一场初醒的梦。而在这场梦里,你与你的信件却是我永恒不变的旋律。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错,那三十年呢?
泪禁不住地开始流溢,似水流年却不给人一点点后悔的余地……
邱星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