嵩山脚下,素以侠名。老朽名宿自不必提,少侠之中,当首推茅山上清一脉司马承祯外传俗家弟子白慕之。其时去释家六祖慧能与大通禅师神秀圆寂仅二十余年,弟子便已生“南顿北渐”之分,自开元十八年(730)慧能弟子神会于洛阳是非大会上力排北宗禅始,更增纷端,及此,个些不安分的道士亦不甘寂寂,攻讦异端。上清派第十一代宗师体玄先生(高宗赐谥)潘师正本师事茅山宗王远知,后携茅山宗道法同刘爱道迁居于嵩山双泉顶,最后隐于逍遥谷,潜心修炼,清静寡欲,邈与世绝。于嵩山宏道五十年,时传弟子十八人,并皆殊秀,然鸾姿凤态,眇映云松者,有韦法昭、司马子微、郭崇真。因处南地,遂归为道统南宗。
白慕之侠名远播,相貌俊美,惯用得一手长剑飘洒,最是博得近一带少女青睐。是日早晨,缚马“一箸楼”下,身在楼上雅座品茗,又引得“一箸楼”生意大好,多数却不入内,反令楼中伙计置桌椅楼外一并做起生意,只为得好看见楼上意中人优雅姿态,白慕之亦不做作,只是一杯一杯自顾自品。
稍许,小二送来一小碟子绿豆香糕,极是精致。忽见白慕之一个侧身,身后一个灰色影子掠过,并非扑向人,却是抓向那碟糕点,人影一滞,矮身伏下,却是白慕之反击迅速,一掌拍来,引得楼下一阵欢呼,人影蓦起,一跃攀上灯笼摇摇晃晃,又是一掌袭来,那灰影空中无处借力闪避,干脆反手一掌拍出同白慕之相对,“噗——”。
白慕之疾退得两步站住,只觉此人掌力竟不输自己,不由暗呼:“好贼子!恁地了得!”,顿生试比之心。灰影一掌对得,便往窗外逸去,却因走得太急,顶上毡帽为风吹落,露出光光脑袋,众人这才看清缘来是个小和尚,不及瞧上两眼,很快转看楼头,却是白慕之已飘飘落下,衣袂拂动,紧随而来,并不上马,反倒直追而去。
那小和尚似于这一带地形颇熟,径在弄堂里一拐一折偏僻处走,白慕之一时尚跟得住,稍久便不免跟丢,略作沉吟,身形如大鸟冉冉升起,至半途将落,脚尖于墙上一蹭而上屋檐,居高临下楼头飞掠寻那灰影踪迹,小和尚亦再难躲,只得大呼小叫边骂边往城郊跑去。
这倒是正合白慕之意,展开轻功缓缓逼近,及十步左右,遂以道隐真人所传“冯虚御”,须臾抢到,将要及身之际只听“嘶嘶”呼啸声自小和尚传来,赶忙凝神止步静守。
“还你便是!拿去!你这人也忒小气了,俺不过借你几块糕子尝尝你便要追俺这许多路程,真是的……”
白慕之探手一引一扣,入手却是方才盛糕点的碟子,不由心下好笑,深觉枉污了这一式“拂杏花手”。如此一顿,小和尚便跑出一程,白慕之也不及多想,又发力赶到,只是好奇驱使欲同那小和尚说几句话。这一回小和尚再无“暗器”掷出,只得转身应敌,略无花招直直递拳,拳出虎虎生风,本欲击面门,身材短小之故却是击向白慕之胸口,白慕之以“一箸楼”上对过一掌,倒也未敢轻敌,缓步出掌相迎,孰料拳掌相交,只觉入手拳头全无力气,竟是虚招,倒是下盘一脚踹来不容小觑,又提脚相应,同时手上加力击出。小和尚一脚却并未踢出,只朝前往地面重重一蹭,更借拳上传来大力向后飞掠,一去老远,也也不稍歇,拔腿便走。
白慕之暗呼又上了小秃驴当,出师成名以来,大敌屡屡,还尚未遭这等戏耍,虽知眼前小秃驴倒也不似穷凶极恶之辈,却也不由得暗自愤愤,心道只为师门,也绝不能输于他!
这回方追上,便以“拂杏花手”影影绰绰打开,杂以擒拿手段,交得几招,只觉好笑,那小和尚使的虽是“小擒拿手”,招式绵密,每在方寸之间发力,须知所谓“擒拿”,本意在抓扣制敌,奇的是那小和尚每每稍扣即收,或推或挡,总欲拆罢便走,全不似擒拿手法,纵然如此,倒也一时拿他不下。
“小师父,好功夫!不过你好像误会我了,我只是想跟你说几句话而已……”白慕之一面解释。
“咦?你是谁?想说话追那么急干嘛?俺又不认识你,你也不是请俺吃饭,俺干嘛跟你说话?”
白慕之心底苦笑,暗道你自己跑那么快我怎么跟你说话……转念道:“我本就是来请你吃饭的!一箸楼?”
“啪啪”,二人默契收手,小和尚便道:“其实你功夫也挺不错,只是你这招式打来俺怎么觉着有些不对?”
白慕之一时恍然,恩师所传“拂杏花手”本在推卸格挡、收人暗器之用,自己怎么却用来来擒拿?难怪久久不见效了,更惊这小和尚见识不浅,竟一眼识破,及此又想,那你如何又使“小擒拿手”来推卸格挡?原本“吃饭”云云倒也不过说辞,这时好奇心驱使,更增此意。便道:“走,待会到了‘一箸楼’我们边吃边聊!”
二人入了‘一箸楼’,引得原本围观众人大为奇怪,四下谈论不已。二人也并不为意,上了先前白慕之品茗的雅座。
“其实小师父说得极是。我原本惯使剑,方才未携是以不得施展,我这‘拂杏花手’本用在推卸格挡,我却……”
“小二!小二!!”
“呃……小,小师父想吃什么,尽管点得!”白慕之心想大约刚才算是白说了,这小师父心思现今全在吃上。
“咚咚咚咚……”却是一肥硕掌柜跑上楼来,绕过那小和尚巴结道,“白少侠要些什么?”
“红烧肘子白斩鸡酱爆猪肝五香牛肉……”小和尚脱口而出,心想以往虽日日进荤,却是非抢即偷,也未曾有这等好肉吃得,暗自欢喜不已,心念所及,便一并喊了出来。
白慕之本是“一箸楼”常客,人又好,原与掌柜捻熟,二人这一听,对看一眼皆想:这小和尚原也是个酒肉和尚……
“只是……小师父,白少侠向喜食素,少沾荤腥,这……”掌柜道。
“这倒无妨,便依这位小师父所点即是。”白慕之心想既然答应人家总得说到做到,免得给这小和尚小瞧了,也亏得手头一向倒也宽裕,这小和尚虽贪吃,见识却少,只知这些粗茶淡饭。
“嘿,嘿嘿,白施主果然大方!”小和尚一听大喜,出言赞扬。
“应该的,应该的……”
“那,你们这店里可有酒?”
掌柜闻言望向白慕之征询,白慕之余光瞥见小和尚也正看着自己,便笑笑,略略点头表示请便。
“小师父,我们这儿真要论好酒,不如试试京都过来的柳林酒,这酒啊——清而不淡,浓而不艳,酸而不涩,苦而不黏,香不刺鼻,辣不呛喉,酸、甜、苦、辣、香五味俱全而各不出头……”
“恩,那就来一壶柳林酒吧!”白慕之闻言道。
忽听得一声;“掌柜的,你说的可是‘秦酒’?”
三人闻声望去,却在屏风之外。
“哟!哪位客官好见识?正是了!这柳林酒啊,原本就叫做‘秦酒’呵呵。”
“那你可知它为什么叫做‘秦酒’?几时有的此酒呢?”那人又问。
“这……我就不是很清楚了,莫非是秦地来的?”
“倒也不算错,这酒本产自凤翔(县)柳林(镇),却被你说成是京都来的。倘要追溯,殷商那时,牧野大战武王伐纣得胜,便是以家乡雍城(同凤翔)所产的‘秦酒’犒赏三军。”
“兄台见多识广,不如到这边来,我请客!”白慕之性喜四方交友,便出言相邀。小和尚皱着眉撇了撇嘴,心道此人的穷酸劲恐怕已不在那人之下了。
“不必了,只不过我是凤翔人”
“兄台……”
“哎,甭叫他了,俺们自管俺们吃便是。”
白慕之心想也是,今天本就是请小和尚吃饭,也就不再多言。
上了酒菜,小和尚一撩袖子,伸手便捞,也不用筷子,吃得啧啧有声,白慕之本想借这一桌菜同小和尚多聊些许,却哪里插得进嘴,唯有道:“呃……小师父慢吃,我们有的是时间,可以边吃边聊嘛!”
“恩!好吃!恩,俺一地儿嘛吃,嘛吃,恩!咬得是时加,年也吃啊!恩,啊么……”
白慕之本就不喜油腻,见了和尚吃相,更无胃口,略动几箸,便即放下。
小和尚吃了很久,才抬头发现白慕之似乎尚未如何动筷,而自家手心已是汁油四淌,也稍感不好意思,遂伸手往腰后蹭上几蹭,算是礼貌,又想起之前好像有所谈论,便道;“刚才,说到哪来着?”
“哦,刚才我说小师父的‘小擒拿手’呢……”
“啊,是了,你觉得很怪是吧?那就对了!你有没听说过‘大圆觉神功’?”
大圆觉神功?白慕之心念一闪,记得师父曾提到那是一门传自六祖慧能的佛家神通,据说能够将世上一切招式随圆就方、变通无碍,得其形而以不同用,与本门“遂法自然功”大同小异,甚至犹有过处!可惜此功自六祖后再未有见,二十余年下来,也便少有人再提起……
“可惜,可惜我只会这一套小擒拿手。”说到郁闷处,又伸手扯了一块牛肉来啃,以解心头苦闷。
“小师父,那你师父呢?”听闻叹息,白慕之越发确定那是大圆觉神功无疑,不由对小和尚师从大为好奇,遂加追问。
小和尚一愣,“俺师父?俺师父他……俺师父他……他教了俺‘小擒拿手’的功夫便……便……呜……呜哇……”却是说到了小和尚的伤心之处。
白慕之亦是一怔,想来他的师父当是圆寂了,却不知是哪位高僧,竟自神会之外传得这“大圆觉神功”,连师父也未曾提起。转念劝道:“小师父,别哭了,我这些日子倒也空得,日日请你来这儿吃饭如何?”
这话果然起效。“那……那你可得说话算话……”
“呵呵,那是,那是。”
“说起来,你算是第二个请俺吃饭的大好人了。”
“噢?这么说还有谁?”
“俺不知道他什么名字,但他使起剑来肯定要比你厉害多了!”
“噢?他有这么厉害……”白慕之嘴里喃喃心中着实不服得很。
小和尚心想我虽没见你使剑,就你那点拳脚功夫来看,就是手里有剑也未见得厉害得到哪儿去,那疯子的什么“太白剑歌”可是……啊,是了:“对了,我想起来了,他那剑法叫做什么‘太白剑歌’,当时还笑俺没见识,连这都没听说过,厉害那是真真厉害的!”说着眼望窗外似在回想。
太白剑歌?白慕之脑中闪过了一个从小憧憬向往的清绝身影。
“那人还胡吹大气道自己酒、诗、剑三绝,酒第一,诗第二,剑法倒是最末,总之是自大得很,不过当时他既然请客,俺便没有说出来而已……”
哼!小秃驴果然不知天高地厚!倘仅论剑,便是师父恐怕也得让他三分,可笑这小秃驴竟连听都没听过,真是……转念心想江湖上传言“太白剑歌,一剑一和”传得虽广,真正如他这般亲眼所见却是寥寥,又不禁羡慕起来。
“照俺看来,其实他应该是剑第一,诗第二,酒第三才对!”
“噢?怎么说法?”
“剑么俺是实实在在看见了,自不必说,但是诗这玩意俺不懂,他摇头晃脑哼哼唧唧俺也听不出个好坏,且排第二。”
“那酒呢?”
“贵酒名酒俺也不懂,那时俺刚认得他,为了蹭饭吃就要跟他比酒,他便答应了。俺跟他便你一壶我一壶喝起来,后来却是他先醉了,一面还叫来小二要纸要笔,稀里哗啦就涂满了一张纸,涂完倒头就睡,呼噜打得震天响……”
喝了口酒,小和尚继续道:“他人虽疯癫,醒来以后倒是光棍得紧,知道自己输了,便说:‘小和尚好酒量!这三天我天天请你喝酒!’哈哈哈哈……”
“噢?小师父你这么好酒量啊……”心道自己从小仰慕李太白任侠击剑骋马四游,惟独师父叮嘱不得酗酒,酗酒伤身误事,虽然自己暗中学喝,只不知到时倘遇见他怎生面对。
“你请我吃饭,俺也不瞒你说,其实啊,大馒头才是俺的秘传法宝!”
“大馒头?”
“对啊对啊,师父说啊,‘空肚喝酒最易醉,白面馒头真开胃,若要求得永不倒,不悲不喜方才对’,那疯子酒量其实也不见得就比我差多少,师傅说我是远远没到‘永不倒’的境界的,只是那疯子一时大笑一时大哭又不吃东西只一杯一杯往肚里灌,不输才怪!”说着又塞一块牛肉。
如此,白慕之一面于小和尚拼酒得胜又信了大半,一面更是于他师父心生万分好奇——那位高僧不但武功奇绝,还会作诗?这诗虽同自己所仰慕的那位风格迥异,倒也别有意味,妙趣横生。更奇的是这般听来似乎那高僧的酒量更是深不可测……
“咦?你怎么没反应?”小和尚又吃了几块肉,却见白慕之托着下巴看着一盘卤肉却又不动手。
“啊?哦,然后呢?”白慕之此前尚未缓过神来,就随口诌道。
“然后?”
这时回醒,便随口道:“哦,我是说他请了你三天以后怎样?”
“那天早上,就是第四天早上俺一醒来发现他老早已经没趴在桌上走了。他也太不够意思了,走了都不跟俺说一声。”
“那他有没跟你说他去哪了?”白慕之刚出口便觉这问题太没质量,这种高人向来行无踪迹,又怎容我这等俗人知晓。
果然,“那倒是没说。不过记得他前一天晚上说什么‘小和尚,明天我就得走了,以后要是再撞着你,我肯定还请你喝酒!’话是这么说,可是谁知道几时还能碰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