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劫
(一)
病房里,刚刚消过毒,弥漫着浓浓的福尔马林味道,被子、床单、枕头、桌子、药瓶,都是清一色的白。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进进出出,在刘松林的眼前晃来晃去,久而久之,他的眼睛疲劳了,有些恹恹欲睡。他强迫自己:别睡,别睡,玲一定能醒过来的,一定会!
他把诺基亚手机放在妻子的枕边,循环播放时下流行的网络歌曲《心上的人儿你别走》,男歌手在深情地歌唱:“心上的人儿,你别走,你可曾记得?花开花落几个春秋,石榴树下我俩手牵手,一起淌过门前那条小溪流……
玲,静静地躺在病床上,面色苍白,鼻子里插着氧气,气息微弱,一动不动,两眼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没有一丝反应。
突然,音乐嘎然而止。松林看了看手机,见鬼,今天忘了充电!
医生走进来,沉默了片刻,冲着松林摇了摇头,缓慢地说:“已经100多天了,虽然手术是成功的,但她脑部受伤太严重,内脏受到挤压,能活过来就是一个奇迹了。”
“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松林站起来,望着医生。
“该用的药我们都用了,该想的办法也都想了。从医学的角度讲,脑细胞恢复不过来,长时间失去意志,就可能成为植物人了。你要有思想准备。回去以后注意观察,后期护理很重要,要经常给她翻身、擦洗、拍打和按摩,防止褥疮和肌肉萎缩。有什么情况要及时跟我们联系。”医生说完,拍了拍他的肩头,叹了口气,“唉”,转身离开了病房。
松林木然地看着着护士进来,把各种仪器撤走,泪水扑簌簌地滚落下来。他俯下身,将玲额上的一缕刘海拔开,轻轻说:“玲,我们要回家了”。
松林擦干眼泪,在护士和志愿者的帮助下,为妻子办理了出院手续,住进了政府为地震灾民设置的临时板房。
在守候玲的日子里,那一场惊心动魄的浩劫,每天在松林的脑子里不停地回放,挥之不去……
那天中午,松林和玲一同出门,去单位东川铁路机务段上班。刚走不远,松林摸了摸口袋,一拍后脑勺,想起来,刚才把手机忘在家里了。
“你等等,我帮你去拿。”玲转身,跑回家了。
松林站在原地,还不到两分钟,突然感到天旋地转,地动山摇!眼前的住宅高楼左右晃动了两下,墙体“吱吱”地开裂,“轰!”地一声倒塌下来,烟尘腾空而起。
松林被一股强大的气浪冲倒。当他爬起来,睁眼一看:这世界瞬间变成了人间地狱,高楼夷为平地,遍地哀嚎、悲哭和呐喊。
这是在做梦吧?他用力拍了拍脑袋,天!是真的!发生地震了!一股热血冲上脑门顶,“玲!”他跳起来,惊呼,发疯似的冲进废墟,连滚带爬,找啊,翻啊,刨啊,我的玲,我的妻,你刚才还在眼前,怎么一下子就消失了!
玲,你在哪里?我一定要找到你!松林不停地呼唤,徒手在废墟里翻找。
直到第二天上午九时,救援部队才赶来,搜索犬在一堆钢筋和水泥板的夹缝里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肖玲。
“医生!医生!你一定要救她,快救她!”急救室外,松林掩面大哭,捶足扽胸,看见医生走过来,他不顾一切冲过去,拼命拽着医生的手臂,苦苦地哀求:“快,快救她!她不能!不能啊!她是为了我,为了我,啊,啊……”几个护士将他强行拉开,按在长椅上。他仍在发抖,跺脚,哭喊:“怪我,都怪我啊……”
抢救后,玲从死亡线上捡回来一条命,头部被绷带严严实实地包裹着,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巴,而且明显浮肿变形,身上还有多处伤口,浸出斑斑点点的血迹。松林不敢相信,躺在眼前这个面目全非的人就是与他朝夕相处的妻子,他不敢动她,不敢碰她,生怕触痛了她。他的心揪得紧紧的,森森地发冷、生疼。
医生告诉他:“手术成功了,但危险期还没有过。什么时候能醒来,需要继续观察”。
松林陪守在床边,把肠子都悔青了。他紧紧拉着妻子的手,在自己脸上不停地厮摩,亲吻,心默默地祈祷:“上苍啊,你发发善心,放过我可怜的女人,要惩罚就惩罚我吧!”他一遍又一遍地轻声呼唤:玲,我的玲,你醒醒,你醒醒啊。我就在你身边,你知道吗?你知道的,一定知道的。你说过,我心里想什么你都知道。你知道我喜欢吃红烧鲫鱼,你知道我喜欢喝浓茶,你知道我喜欢玩桥牌,喜欢打篮球,还知道……你听见我在跟你说话吗?你知道我等你醒来吗?你一定是太累了,太累了,为了照顾我,照顾这个家,把自己累坏了。你一定是想睡了,好吧,你睡吧,睡吧。我等你,等你醒来,我带你去游西湖,去看雷峰塔,去听白娘子的传说……
终于有一天,松林看见玲的睫毛动了一下,他以为自己看花了,赶紧揉了揉眼睛,再看看,是的,动了!动了!千真万确!
“医生!医生!……”他冲出病房,拽着一名护士的手就往病房里跑,喊着:“快,快看!她醒了,醒了……”
护士翻了翻玲的眼睑,转身叫来医生。医生仔细检查后,对松林说:“别紧张。你继续给她说话,唱歌,听音乐,可以刺激她的大脑神经,帮助她恢复脑部功能”。
松林按照医生的吩咐,每天不断跟玲说话,用手机下载音乐和歌曲播放给玲听,有时候自己也跟着哼唱。后来,他觉得歌曲太多不利于玲的听觉分辩,就反复播放那首他俩最喜欢的流行歌《心上的人儿你别走》。如果玲能听得见,心里就会明白,他在等她醒来。
然而,两个月过去了,玲头上的绷带取了,身上的伤口都愈合了,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可是玲还是没有清醒过来,有时睁着大眼,目光呆滞、游离,没有一丝光亮。任凭松林怎么摇、怎么唤,也没有看松林一眼,没有张口跟松林说一个字。
在这次地震中,肖玲的父母也双双罹难。家毁了,人残了,心伤了,松林一个人痛苦地扛着这一切。儿子东岭在广州上大学,从网络和报纸上得知家乡发生了地震,多次来电话询问情况。松林怕影响孩子学习,只字不提家里惨遭的不幸。直到放暑假,东岭才匆匆忙忙赶回家,得知一切后,父子俩抱头痛哭。
东岭告诉父亲,他曾在网络上看见过一则报道:一个英国男子,为了唤醒因车祸昏迷不醒的妻子,不停地给妻子听音乐,不停地跟妻子说话,坚持了一年多,终于让妻子醒过来了。他还查过一些资料,知道有些植物人虽然沉睡不醒,但对周围发生的事情心里却是明白的,只是不能表达出来。
于是,他要儿子在床头装了一台电脑,插上耳机,给玲听歌曲。他坚持了半年,玲的状况没有改变,一直处于深度的睡眠中,好像有个梦一直纠缠着她,死拽着她,不让她醒来。松林没有放弃,他坚信总有一天玲会醒来。即使醒不了,她心里也一定会明白,他在一直等她。他始终认为玲的不幸是他造成的,是他害了她。那天,他要是没有把手机忘在家里,完全可以避免惨剧的发生。即使要发生,也应该是他回家取手机,应该是他倒在废墟下,轮不到玲。在生死倏关的时候,玲为丈夫挡住了厄运,惨遭不幸。玲对丈夫的爱是舍命换来的!今生今世,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欠妻子的情和爱,永远都没有办法偿还。别说她成了植物人,就是只剩一口气,我也要对她负责到底!
地震发生后,政府投入大批资金进行灾后重建,社会各界倾囊相助,新房建起来了,工厂和学校也都陆续恢复了正常秩序。松林把老家的父母接进城一起照顾玲,小妹下了班也隔三差五地来家里帮忙。东岭只有在放假的时候,才能回来陪爸爸妈妈。
松林白天上班,晚上陪护玲,给玲翻身、擦洗、拍打、按摩、听歌、说话,观察妻子的身体变化,成了他生活的全部内容。每当做完这些事,他就点燃一支香烟,边吸边看着身边的玲,欣赏玲的睡相,心里充满了疼爱和怜惜,但没有一丝冲动。有时候,他觉得玲的睡相很恬、很静、很美,特别是嘴角右边那颗小小的黑痣,给这个五官清秀的女人平添了几分俏皮和可爱。也正是她嘴上这颗小痣和她清脆的声音,让松林留下深深的印象。想着想着,松林忍不住俯下身子,亲吻玲的脸,亲吻她那颗小痣,用嘴唇在她耳边轻轻厮磨,给她温存和爱抚。然后,他打开电脑,试了试音量大小,给玲戴上耳机,找出那首熟悉的歌,开始播放:“……心上的人儿,你别走,不管你有什么理由,海枯石烂我不放手。等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还会在老地方等候。哦哦哦,你别走,别走……”
漫漫长夜,松林坐在床边,一边吸着香烟,一边深情地地望着玲,一点点回忆俩人相识、相爱、相守和风风雨雨走过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