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容易等到周六,阿虫仔细地清洗,甚至抹了些发胶,在阳台拿来父亲的白衬衣套上,虽然过于肥大,但是下摆都压进裤子里外面也看不出什么。牙齿是仔细刷过两遍的,口中吐出血沫才罢休。对着镜子深吸一口气,闭在胸腔里,才算是挺起胸膛,总之是尽量体面些。
阿虫的精心打扮并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也许是因为作为在最后一排角落的缘故。下午只有三节课,所有人要不昏昏欲睡,要不就是在盘算着难得的空闲时间如何利用,老师讲课也依旧死气沉沉,古板而教条。空调和风扇都在全速运转,即使如此还是很热,尤其是远离空调和风扇的角落,阿虫把自己紧紧贴在墙上,后来干脆把凳子放倒,靠在墙上睡着了。
会议马上就要开始,文学社的诸位才发现阿虫的缺席,因为发觉没人来送水,如果阿虫知道一定会很开心,这是他第一次被人提起被人期待,一种莫名的存在感。有人不耐烦了,叫喊道,谁有阿虫电话,让他赶紧过来,顺便带一包水。几位相顾茫然,谁也没有阿虫的电话,因为谁也没有在意过这个男孩儿。
社长看着乱糟糟的众人,心中更加烦躁,你们不喝水会死啊!怎么不知道自己买?
文艺女生拉了拉社长的衣袖,我这儿有阿虫电话,我让他买水就好了,你别生气。
后排来看热闹的女生也不甘寂寞加入这场闹剧,我看你们文学社的这帮人里,最有能耐是那个叫阿虫的,人家就迟到一会儿,你们就跟没了主心骨似得,我看啊,还是让阿虫当社长吧,一条虫子领着一群虫子,哈哈。
社长一拍桌子,冲着后排大吼,你们懂什么,整天就知道犯花痴,看见你们就烦,活着就是他妈的移动垃圾制造厂。
女生被人吼的脸色涨红,撸起袖子要前来理论,突然门后传来敲门声,门吱呀一声打开,军哥立于门后,一身黑色,满眼疲倦,环顾四周之后径直走向讲台,他对这些事情很不耐烦,甚至不知道人为什么会吵架,在军哥看来这是极不耐烦的。
就在军哥站在讲台上闭目养神,四下一片肃静的时候,阿虫挥舞着汗水磕磕绊绊的姗姗来迟,瘦弱地肩上扛着一包矿泉水,文学社的人不知怎么见到阿虫都松了一口气,一个喜剧角色走在黑色的布景下,给环境调和下气氛,于是大家就都不那么紧张了。
军哥叹一口气,都来了,就开始吧。
阿虫想,难道大家都在等我?该死,我居然在这么重要的时刻睡着了,要不是文艺女生的电话,我估计还在教室大睡呢。
社长也站起来,王军,今天我们谈诗如何?
这里只有社长敢对军哥直呼其名,也许这是一种无奈地反抗吧。
军哥挥挥手,悉听尊便!
社长说,中国的诗歌当从《诗经》说起,当从《古诗十九首》说起,由于这些作品的高度审美价值,导致中国诗歌一触而就的独特现象。虽然到汉唐之时,古诗到达另一个高峰,但是依我而言,这种所谓高度以后世为标准并非是以先秦诗歌为参照。汉诗苍凉而不厚重,唐诗博大而不细致,宋诗华丽而失于纯真。明清诗歌更不必谈,除个别不世之才,若纳兰容若,诗歌已死。
军哥盯着窗外说道,你倒是下了功夫,说的不错。
社长道,近现代五四之后,白话盛行,到今日已是主流,那么我想问,古诗还有生命力吗?
……
阿虫看着他们辩论,心中忐忑,片刻功夫汗水湿过了一包纸巾。阿虫紧张地看着文艺女生,希望得到一点指示或者肯定,只是后者一直在关注局势没有注意阿虫,文艺女生显然也是忘记阿虫说过的承诺,估计是没有当真,权当在安慰自己。所以阿虫不知道自己是否该上场。
这时阿虫欣喜地发现文艺女生回头看自己,于是阿虫赶紧贴上去接受指示。
给军哥也送一瓶水吧。
哦!
阿虫捧着一瓶水颤颤巍巍地向讲台走去,此时辩论已近进入白热化,每人注意到阿虫的动静,所以当军哥回过神看见阿虫浑身抖动举着一瓶水站在自己身边时明显吃了一惊,而阿虫就像一个偷袭失败的笨蛋刺客,紧张地发不出声音,好不容易才从嘴里蹦出一个字,水……水。
军哥看着眼前这畏畏缩缩的小子,不禁笑了起来,笑的让人莫名其妙,而阿虫更是浑身发寒,像是穿着短袖掉进数九寒冬。
谢谢。军哥说,顺便还拍了拍阿虫的肩膀,阿虫能感觉到这只手掌上的温度,不禁心里一暖,不知怎么突然就不紧张了。
社长被暂时忽略,皱着眉头写满一脸的不满,王军,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军哥回过神来,借着身高优势俯视社长,你知道吗,我从来不跟不懂诗的人谈诗。
你怎么知道我不懂诗?我不懂谁懂?社长的第二个问句把声音提高到一种要破音的程度,可是脑门的冷汗出卖了他,他的手心也是这种情绪下分泌的液体。
我能看出来的,如果你想解释也可以,我给你一次机会,你说什么是诗?军哥从容的望着社长,像是看一个偷糖果的孩子。
这个问题很绝,难倒是不难,只是太笼统,从来没有人为什么是诗做过注解,又怕自己的见解肤浅,在军哥的威势下社长一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把拳头握紧,咬着牙抵御即将到来的耻辱。
而军哥在看过阿虫之后,不知想到什么,心情变得不错,此时居然闭上眼睛,嘴角牵动莫名的微笑。阿虫也同样迷茫,忘记自己任务完成可以离开,这时后排相机闪光灯闪过,阿虫听见几个女生压抑地尖叫,军哥在笑啊,好帅啊,不行,我要晕倒了。一个正在喝水的女生仿佛在印证那人说的话果真摔倒在地,不幸的是坐在她身边的女伴,她大叫着,你这个花痴,水泼我脸上了,人家好不容易画的妆。
不过这些下插曲并不能长时间吸引这些主角的目光。这时军哥突然转身面向阿虫,众目睽睽之下向着阿虫就是一个深鞠躬。
老师,如果是你的话,你知道吧!军哥说。
顿时教室里安静地宛如不曾有人存在,只剩下风扇划开空气的声音单调的重复,气温像是降到绝对零度,把教室的一切瞬间冰封。摔倒在地的忘记爬起,仰头喝水的水从嘴角溢出,做会议记录的钢笔尖穿透了好几层纸。
老师?我?搞错了吧,我认识你但是你不认识我啊。阿虫心里十万个震惊。
老师,请你回答这个问题,什么是诗?军哥依旧弯着腰保持鞠躬的姿势朗声道。
这个……阿虫挠挠头,却实不是个容易回答的问题。
相信你自己,在这个教室里如果你不知道答案更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我走到阿虫身边宽慰道。于是阿虫下定决心回答。
诗的另一个名字叫做爱。阿虫和军哥同时说道。
阿虫诧异的看着军哥,军哥眼里含着奇妙地泪光看着阿虫。
终于找到你了,老师。军哥说。
教室的其他人依旧没有从震惊中反应过来,但是阿虫似乎有些眉目了,脑袋里尘封已久的许多信息翻滚出来,只是还没有理出头绪。
这时军哥拉起阿虫的手举过头顶,宣布道,这是今天的胜者,如果老师是代表文学社的话,今天文学社胜出,而且我决定从今往后不在举行类似活动。文学社的诸位,你们很优秀,从今天起,以一个胜利者的姿态存在吧!
军哥的声音充满真诚,在场的包括文学社的都站起来鼓掌,阿虫不知道这些掌声有多少事送给自己,有多少是给军哥的,现在他也顾不上这些,他慢慢地想起来有关军哥的那些过往。
军哥当时应该叫做小军,阿虫心想,就像三毛曾经写过一本书叫做《当三毛还是二毛的时候》。当时阿虫还心仪童童,王童童。小军是童童的表亲,从小在市里长大,成绩优秀但是多愁善感。有一年暑假的时候,小军和童童一起来阿虫所在的学校上课,村里的学校管的很松,所以小军能坐在童童旁边听课。上课前童童甚至给全班隆重介绍了这个市里来的学生,小军倒也不怯场,大大方方地自我介绍,然后坐下稳如泰山一言不发,像是在思考什么,任凭旁边的人议论纷纷。阿虫记得那天上课的老师都很紧张,时不时都要看一眼小军,怕自己的水平低下被市里的孩子耻笑,甚至所有的老师都开始使用普通话,这让阿虫很不舒服,阿虫的本地口音很重,舌前音和舌后音发不清楚,老师们也搞不清楚,所以一向很少说普通话,本地人看电视没有字幕会很费劲,这怪不得阿虫,也直接导致阿虫到市里上学后话越来越少,因为每一句话都有可能成为同学的笑柄被耻笑一个星期。仔细想想阿虫是那是才开始自闭的,虽然全家也搬到了市里,但浓重的乡音时刻提醒着阿虫,你不属于这里。
小军听课很认真,还带着一个笔记本,甚至手里拿着的一根英雄钢笔。在那所学校钢笔是身份的象征,学校里主任级别以上的人才有资格用钢笔,一般老师用的都是用废报纸卷的笔芯。所以可以想象阿虫和同学们当时的心情,都恨不得自己也生在市里,这样能穿很洋气的衣服,用英雄的钢笔,更重要的是能享受像自己一样的学生羡慕的眼光。
阿虫当时很不服气,作为班里最好的学生潜意识里要给班级争光要给学校争光,要给所有乡下的孩子争光。阿虫坐的笔直,每节课都目光炯炯地盯着老师,当然有时候目光也将会在童童和小军之间游弋。小军的存在无疑在挑战自己,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他身上,所以阿虫不放过任何表现自己的机会,也操起蹩脚的普通话回答老师的问题,老师很欣慰,在所有学生都变得畏缩的情况下有个优秀的学生挽回面子,甚至课下还把阿虫叫到办公室好好表扬了一通。
阿虫最喜欢的课自然是语文课,语文老师是个典型地底层文艺工作者,除了爱好诗歌还弹了一手好琴,据说是他上大学时学的,不过在这种学校只能弹音乐教室里的电子琴了。每有晚会的时候他都会穿上正装表演,那时候班里的女孩子都说如果老师年轻二十岁就嫁给他。语文老师教会了阿虫很多,阿虫对文学的热爱和理解都与这个老师有关。
当时讲的是戴望舒的《雨巷》,阿虫听的尤为认真,要下课时老师突然问,我们今天学了一首优美地现代诗歌,那么有没有哪个同学能告诉我,什么是诗?
当时阿虫对这首诗深有感触,便举手回答,得到老师的允许后站起来大声说,诗就是美。说完这句话后,阿虫有种轻飘飘的感觉,似乎拥有了一切,连偷看小军时也充满自得。
当时语文老师也肯定了阿虫的回答,虽然这种开放性的问题没有标准答案,但是阿虫同学的回答却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答案。老师说这些话时明显很激动。
于是阿虫真的飘起来了。
无论运气或者天赋让阿虫过早窥到诗歌的真谛,而凭借这句话让小军佩服的五体投地,看阿虫时的眼光也开始变化,以至于下学时让童童把阿虫留下,想跟阿虫谈谈。童童倒是欣然答应,只是阿虫可是要大失所望,阿虫在纠结和兴奋的状态中等来了下课,同学们一个接一个离去,秋日的阳光暖暖,斜斜的透过双开式木窗打进来,坐在窗台的童童被镀上一层金边,有凉爽地风袭来时,像是一只温柔地手抚开她的刘海,阿虫多么希望那只手就是自己的,自己就是那风,这样就可以亲吻她的额头。
可是还有一个人不识趣地存在,阿虫当时并没有意识到这个人才是主角。
窗台那边甜甜的声音传过来,阿虫,我弟弟想跟你聊会儿,他可是市里来的优秀学生哦。你们想喝点儿什么,我去买。
阿虫本想说,让我去吧。可一个冰冷地声音先发而至,随便。
于是阿虫望着童童甩着马尾辫小时在门后,而另一位也端坐在自己面前,是个冷冰冰但是脸型很好看的家伙,看起来很干净的样子,阿虫把放在桌上混合午饭痕迹和圆珠笔水的脏手藏在卓兜里。
今天真是意外,没想到学到这么多。小军双手放在桌面,腰杆笔直,就像开人大会议一样。
那是,文学方面我可是专家啊。阿虫那是还没学会谦虚,面对这么一个冷冰冰的家伙,阿虫是很愿意给些教训的。
冷冰冰点点头说,看出来了,只是还不是很理解你说的那句,关于诗即是美的那句。你说美是统一性的还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我想了很久,不确定美共性的存在。
阿虫笑笑,就本质而言美是唯一,是永恒。人类创造了美的存在并执着与她的存在,虽然在多少年间有很多种不同的形式产生,不过美就是美,为幸福而存在。如果这一种美没有让所有看到她感受到她的人幸福,那么这种美是缺憾的,并非绝对的美。人们常说艺术无国界就是这个意思。
小军双眉紧锁仰望着白色的屋顶,也许吧,这世界上那么最美的又是哪种?哪一种美让你幸福?
阿虫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童童,想起她微笑和害羞时的样子,可嘴上却说诗歌。
那你愿意为这种美付出多少?愿意因为执着而背离身边的人?小军又用那种看东西的眼光看阿虫,这让阿虫很不舒服,虽然阿虫不知道怎样的经历才能磨练出这样淡然又洞彻的目光,不过阿虫真的有些生气了。
你这种问法是错的,在美的范畴里,没有悲剧可言!阿虫一字一顿的说。
小军的身体明显震动一下,像是在这炎炎夏日打了个寒颤,过了些许才站起来,若有所思的说,也许你是对的。其实我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诗歌边缘化的年代坚持多少,不知道自己的方向能保持多久,也许是因为身边缺少你这样的人吧,你是我最好的老师!说完向阿虫深深地鞠躬。
阿虫受宠若惊,可以说是惊慌失措。虽说有点儿真材料在里面,但多是信口胡诌,自己哪里懂这么多。而且万一自己误人子弟岂不是罪孽深重。不过想想还是欣然接受了,管他呢,反正我赢了。
童童这时捧着饮料进来了,都是绿茶,不知道你们喜欢喝什么,不过绿茶挺好喝的,清热解暑,而且对肠胃好哦。
阿虫搓搓手,幸福地不知自己在干什么,站起来用一种顶礼膜拜的姿态接过绿茶,仿佛手心里捧着的是这个世界的命运,一不小心地球会在自己手里毁灭。又转念想到自己姿势不雅,偷眼看了看小军,发现后者根本没有注意自己,依旧在沉思,估计还没注意到童童回来了吧。突然心里有些嫉恨,你也太不珍惜了,我要是她家亲戚就拿根绳子拴在自己身边,白天看,晚上看,太黑就打着手电筒看,反正要看到天荒地老。
你俩挺合得来嘛,小军少见的说这么多,平时和我们也很少说话,舅舅说他是闷罐子。童童说。
其实我也挺喜欢小军的,这么厉害的人我可没见过。阿虫奉承道。
那是,我家小军即使是在市里学校成绩也是全优呢。童童仰着头一副很得意的样子,而后者依旧在沉思,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露出满足的微笑。
可是?阿虫默默地想,你什么时候能发现我的骄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