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眼望去,一堆篝火熊熊烈着,畔边似有人起舞,影影绰绰。庄谐悄地踱步近前,不意猛可地呆了半晌。却有一女子,二八芳华,绿鬟纤腰。轻扬皓腕,如花萼之轻耸;疾踏莲足,似白云之流动。瞧不清面容,盖也是十二分颜色。怔怔的不知所以为,那女子则回过头来,恰与庄谐四目交对:眉弯柳叶,别有一段凄楚;面艳桃瓣,暗藏千种风情。好个齐整的人儿,庄谐心内暗自叹道。那女子倒不慌张,对着庄谐,深深一拜,道:“动问先生高姓,何故至此?”庄谐回礼道:“小生姓庄讳谐,因家中无物取火,适才山上寻些枯枝败叶,不期冲犯了姑娘。罪甚!罪甚!”那女子冁然而笑,道:“先生以为奴家所舞若何?”庄谐道:“小生岂敢妄论?姑娘之舞,必是极好的。。”
那庄生家境贫寒,且又父母早亡,只身孤苦无依,家里更是隔三差岔地少粮断火。今日所幸留有半升白米,却又不巧没了柴禾,这才趁黒上得山来,寻些枯烂树木以供燃饭。
庄谐道:“敢问姑娘芳名?作何称呼?”
那女子道:“奴家张氏,单名蘅。家中并无兄弟姊妹,无人相伴,故此常一人来此作耍,不想今日偶遇先生。”
庄谐道:“此地甚为空旷,野际无人,蘅姑娘还是少作延迟,速速回家为妙。”
张蘅道:“先生之言,奴家谨记。他日定当亲来拜望,以酬先生相劝之恩。”
次早庄谐醒来,想昨宵之事,原是一场清梦,细细品来,却又历历如见。那张蘅俊秀脸庞,袅娜身段,尽可描画,难不成阆苑仙姬夜入梦?
鸡鸣三晌,庄生方慵慵而作,似是全身都提不起气力来。若往常时节,怕不早窗前吟诵朗朗也。昨晚炉灶间剩有半碗稀粥,权且将就吃些,只是心绪烦乱,难以下咽。
姮娥月夜乘雾来,褒衣宽带随风摆。
娇杏妖桃减三分,长此萦系不解怀。
亭午时分,听得有人打门,庄生应声而去,开门看时,不是别人,正是昨宵林中相遇之人:皓雪衣裳,素银簪子,翠色眉黛,朱红唇樱。
庄谐大喜过望,长揖道;“蘅姑娘移步寒舍,喜出吾望,不远跋涉,从此至彼,实乃小生万幸。未闻姑娘自何而来,因何至此?”
张蘅见他言辞紊乱,心中嘿嘿而笑,道:“君不识张君瑞初见崔相国小女莺莺之情状乎?其态何其似也?”
庄谐听罢,赪面不语,仿佛千钧巨石梗于喉头,欲吐不吐、欲发难发。
张蘅忍俊不禁,道:“先生勿罪,方才唐突了。今日前来,一为兑现昨晚林中诺言,报偿先生谏阻之恩;二来,确有要事相商,还望先生应允。”
庄谐道:“小生天幸,敢承姑娘青目。还请再挪玉足,屋内一叙。”
这庄生两间茅舍,乃其父所遗,也是家徒四壁,一望萧然。况自小无依,又未娶妇,不善持家作活,桌椅床褥,混乱不堪。张蘅笑道:“诚有相如携文君归家之感乎!”
庄谐道:“姑娘见笑。小生独住,上无萱堂父母,下无子息兄弟,家中甚是脏乱。姑娘莫嫌才是。”
原来张蘅本为延师来此,意欲拜请庄生为西席,馆谷若干。庄生做的是举子事业,也曾教书授徒,日前恰为请辞,闲居在家,不想又缺少使费,正是计短,却又送来一桩差事。只是这女学生些小年纪,又颜色如花,虽是口齿伶俐、胆大心细,若有些须差池,怕不污了一世清名?
庄谐道:“姑娘好意,本当趋奉。只是小生才疏学陋,实不敢姑娘面前造次。姑娘还是另择名师,以修大器。”
张蘅道:“为妇者,本不望登高第、擢巍科、位百僚序列,仅识字认书而已。先生胸中,潘江陆海,不宜过谦。幸勿推托。”
你往我还如是者三,庄谐方才应下。却又在庄生家中设帐,以为不妥。张蘅不顾先生言辞,袖中取来一锭白晃晃银子,掷于桌上,道:“学生告退,明日早来。先生只家中便是。”
东方一线白,鸦雀栖晓枝,星子。草头漙漙露,野渡横青雾,霞浮。
这庄生听闻鸿鹄将至,一宿难寐。早是展抹桌椅、摆列典籍,静候佳音。门外一阵响动,庄谐慌得奔来,果然丽人至也。
张蘅道:“先生,学生赶早来,未审叨扰否?”
庄谐道:“姑娘休轻嫌,家中一切备办停妥,只欠人来也。”
这光景大于昨日不同:庭院一经扫洒,颇见清雅;几株花木,数丛芳草,修整来愈发蔚郁苍苍。正是:蛛网虫丝荡涤去,方显白云山人居。房舍内更是一尘不染,粉壁原已斑驳,却绘有山水一卷。层峦高叠,似是卧虎藏龙处;江河流注,大有一泻千里势。
张蘅道:“此卷幅想必先生所图,何其壮也!正如先生所怀大志,昂昂扬扬,难为外人道也。”
庄谐心下暗思道:“这人定是识得我辈,必好生承奉。”
张蘅见他不语,又道:“不知先生今日上甚么书?”
庄谐道:“坟典之中,以《诗》为上。咱就从《关雎》篇讲起,若何?”
庄生心下不无疑猜,道这妇人家怎生没个内外?先前孤身出没林间,而今又自来请师授业,父母家人全然不见,怎由她四处奔走?话虽如此,却又想她眉眼含情,脸庞秀丽,断不是大奸恶之人,心下早已许了。
时日如梭,不觉已是半载有余,此二人往还甚是欢洽。张蘅逐日地趁黒便来,从未误学。而这庄谐更是闻鸡而起,绝不改易。
正是梅雨时节,自朝至夕,淅沥小雨如烟似雾,久不见停。张蘅早又是离家而往,奈何地滑路湿,不觉减了行程。原来这张蘅本非凡人,实是千年狐仙之精,幻化人形,只为报恩而来。遂当时施展法术,送她于门首。庄生早是倚门悬望,念念不安矣。见佳人至,三步并二来迎,道:“蘅姑娘偌早到也,这样时候着实委屈。”
张蘅道:“先生勿怪。连日来,淫雨霏霏,道路甚是难行。只是学生不愿误了课程,绝不辞苦也。”
庄谐道:“正是‘梅子黄时雨’。若姑娘应允,小生当自去姑娘家中,不须终日步徒劳顿也。”
张蘅道:“先生好意,学生先行谢过。只是路途并不甚远,不烦先生移驾。”
这小狐仙恃负异能,这些日子在庄生家里料理得甚为齐整。原本剥落的粉壁,日益光滑如缎、洁白似雪,那重峦耸翠、大江奔腾愈发显出神采来。他物自不必说。那庄谐又岂是痴的,一律全然不晓?心下虽是疑虑,只是情根难舍。
倏忽两秋已过,早是科场开、春闱动,庄谐意欲上京取应,苦无盘缠路费,又兼路遥日久,恐得人面桃花两渺然。张蘅早是晓得庄生心思,道:“现今天下大试士子,先生不欲一展怀报乎?”
庄谐佯道:“小生弃置功名久矣。”
张蘅道:“大丈夫立世,自该连横多士、争霸群英,焉得困死与三尺蒿莱之下?年来所赠馆金,怕不有些?学生再凑少许,足够先生使费。”
庄谐道:“小生怎敢承当?姑娘错爱,小生感恩涕零。只是多承姑娘惠贶,心下不宁。”
张蘅道:“先生私挟利器而不示于人,岂甘一世默默无闻乎?步青云,登仕路,非但先生祖上生光,学生亦随之沾色矣。幸先生切莫推辞。”
当下且休提长亭送别之惨沮,两下里凄凄哀哀,话不尽的别情。正是:雁阵叫,芳草萋,夜来风雨红满地,离人飘零意。
张蘅道:“一经别后,先生当善自将息,天寒路滑,早眠晚起。学生家中静候先生捷报。”
眼见地,征人行行,途路程程,早不见了影踪,正是:山又遮,水又斜,人去也。
过州越府,早来到也。这京都繁华,与别个不同,有词为证:
神州九点,凤城美无匹。户列琲,廛盈绮。天街世间无,里巷言熙熙。云海涌,西园千树压绿低。仕女梳妆髻,纷纷如燕来。羽林卫,汉家仪。兽铺黄金透,庭外二三柳。风光好,帝子辇下长旖旎。
且说庄生至京,只觉满眼光华,看不尽的亭台楼榭,数不清的裙钗游马。大比在即,群杰毕集于京,直道是天朝盛世,野不遗贤。庄生即时寻了客舍下榻,放下行囊,随意走来。此一去,却又生出一桩事体来。
当朝卫相,官极人臣,深被圣泽,极受倚重,门生广众遍于天下。家中有二小女,长女出嫁多年,留有幼女兰荪,尚待字闺中。这位小姐生的乖巧,尽承双亲慈爱,唯有一事,便是那认从龙阳,是死也不肯由人的。宸京的权宦们多来托媒作伐,却未有一桩应下。
这一日,卫小姐携着婢女梅香,乔装出府。近日得知乃父意欲于新晋举人中为其择婿,心下不安,故此扮龙阳一探究竟。走市街,过廊桥,早来到茶寮门首也。这茶寮地近贡院,周匝清幽,又时有显达往来,赴考举子多聚此谈书论道、说古言今,亦可谓一时之盛。卫小姐寻一处僻静所在落座,茶博士即时送来果品清茶,纵耳听去,吟哦之声不绝于耳。
蓦听得人云“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卫小姐暗中在意,不承想那人又道:“《关雎》篇原为歌咏后妃之德,今人甚是悖谬,却道是“男女相慕”,说甚么男子百计求娶所恋女子云云,岂不诬乎?殊不知妇人当守贞操自矜爱,有那等浪荡子弟拒而置之不睬。为男子者,举止轻浮,岂非有辱名教?”卫小姐不忍卒听,心下詈道:“一介腐儒,晓得甚么男女之爱?”又有邻桌秀士道:“兄台识见何其陋也。”卫小姐偷眼瞧去,此人衣着儒雅,眉宇间倒有几分英气。
秀士道:“适才兄台所言,小弟不敢苟同。且不论那《关雎》确否咏赞后妃美德,只是男女相慕一事,原天意所授,人情可为,安能妄加菲薄?况男子慕色,乃天性然。丈夫一世,左越姬,右吴娃,泛舟西湖,玩月洞庭,非得意而何?”
座中一人继而道:“孔圣曰‘<诗>无邪’。《关雎》篇事涉教化,古人不免牵强,以为歌咏‘后妃之德’。你我儒林中人,讲求行文出处,只是古人注疏亦有乖处,不可妄自迎合。师古而不泥古才为上。”此谁人来?正是那上京取应的庄谐。听闻茶寮多名士走动,亦来一会诸贤。人说《关雎》生了争执,不免辩个明白。
方才那秀士又道:“尊兄所言甚合吾意。”
庄谐又道:“为人子,晨昏定省,专诸是以表;为人臣,鞠躬尽瘁,孔明以为率。为人夫者,结发与妻,享画眉之欢,终不因年老色衰而见弃。是故晏子云‘虽年老,吾固见其姣且好也’。且一夫得配一妻,永证同心,世结良缘,岂非乐事哉?又安得携姬拥妾,忘发妻于万里外,做的男游九郡的勾当?若君之意,吾深不为然。”
秀士道:“兄台君子也。然人各有其志,不宜为强。吾辈所爱,妻妾容色耳。虽德行有著,亦难唯取之为一。德容工言俱全者,诚为美,然普天下似此者几人欤?”
眼见地,夫妻之争转而为德貌之辩,卫小姐按捺不下,道:“莫非妇人合该任人讥议,丈夫必多妻侍奉?为一女子,多般不易,是何道理?”只是声细若蚊,傍边无人听得。
侍婢梅香道:“小姐回府罢。咱出门有些时候了,怕夫人知晓,闹出许多不快。”
卫小姐道:“酸腐之士,登徒浪子,也算的英才么?只方才那位假托晏婴之言的,还有些意思。也罢,这茶水也无甚稀奇,你随我问母亲安来。”
茶寮聚首后,不觉半月又过,庄生与天下诸子齐齐赴选。科场三日,万千辛酸,诸种磨障,肤受亲历之人才最明了。明季艾南英文可以为参证。又说宋太祖赵匡胤以来,必由皇帝主持殿试,从上取决,名次最高者为三甲,即状元、榜眼、探花。庄谐客馆闲住,自谓恃胸中才学,必一举得第,专等殿试。却又常想起家乡的女弟子,不知其若何,忧耶喜耶?不免添了愁绪。
这一日馆中温书,得知卫相着人相请,不由惊愕。却又不好推托,随来人到了卫府。卫家宅第乃圣旨敕造,但见:水榭曲廊十二栏,勾心斗角鸱吻悬。碧水山石明如镜,道是仙地落人间。且观且行,早到卫相处也。这卫相面红体胖、长髯瘦眉,身着青紫短襟小衣,脚踩玄黑厚底官靴。对着庄生拱手道:“想是今科举子庄生乎?”
庄谐道:“学生正是庄谐。蒙恩想传唤,不避轻贱,特来拜望。”
卫相道:“君果器宇轩昂。异日当佐明主、肃朝纲、建功勋,芳名远扬。今日邀君来,别无他意,只是园中近开的牡丹一株,燦若锦霞,故欲与君饮酒赋诗以图悦耳。”
庄谐道:“恩相谬贊,学生才疏能浅,何敢承当?既蒙教,敢不尽意?”随向牡丹走来,口内吟道:
“花王地上栽,姚黄魏紫埋。
一树值千价,群僚献鹿台。
倾城真国色,沉香李太白。
琼枝带玉露,兴衰由他在。”
一篇罢,恰行了七步。
卫相道:“昔日曹子建七步成诗,今君亦七步,足显君之大才。以花为兴,关天下事,颇多感慨。君之心境,旷远也!此中备有素纸,何不志下以存录?”
庄谐取纸就座,心下甚欢,又闻得砚中墨香,直沁鼻观,执起笔挥洒开来。书罢,擎掌奉与卫相。
卫相托着诗作端详片时,道:“龙虬盘曲,凤翥彩翔,刚中含柔,秀中藏劲。庄生妙字。”
这庄谐与卫相言谈相得,纵古今,说兴亡,不觉日暮。离得席来,已是更鼓时分。卫相此番举动,试庄生才品,直欲收之为桃李,不承想女儿见了庄生墨宝雅什,动了念想。那卫兰荪为一睹真颜,竟庄谐再来家时,躲于帘后,看他形容,听他言语,知其乃故人。原茶寮相辩时,便觉那人有些意思,又经此一遭,怕不春情萌发也。
这一日,卫兰荪闺房中无事,取来茜罗,思量绣些甚么。拿起描笔,度过香腮,空中胡乱比划,觉着无情无绪,描画不出,只得搁笔。但见她莲脸蕴春,娥眉锁忧,丽比春华,清宛秋菊;银酥玉笋尖头俏,丰润蝤蛴连颈好,真是明艳无俦。
蓦地似有所思,卫兰荪也不描画,尽使起绣针来。忽忽而就,低眼看去,也无画图,却是李太白小诗:燕草如碧丝,秦桑低绿枝。当君还归日,是妾断肠时。春风不相识,何事入罗帷?当下心里羞涩,怕人看破似的,忙把绣完的茜罗收拾,不想母亲乍来,藏匿不迭,逮个正着。
这卫夫人也是大家出身,通晓些诗书。一见女儿绣图,心下已自晓得七八分。道:“女儿,‘当君还归日,是妾断肠时。’君是谁来?”
卫兰荪粉面含羞,如绽红桃,低头语道:“孩儿得闲,随手绣来,母亲莫要认真。”
卫夫人道:“兰荪,我与汝父,为你不肯出嫁,愁烦久矣。今既有心上人,亦是好事。若合意,吾当言于汝父,为你作亲。”
卫兰荪禁不住软语相诱,便将个中委曲和盘托出。卫夫人道:“那庄谐才德称贤,模样也聪俊。若与你为夫,也未不可。你说不知他心意如何,这也无妨,汝父自会张罗。”
眼见地殿试已过,卫相又着人来,邀他府中一叙。庄谐不免抖顿衣衫、新换鞋袜,随他去来。卫相早厅堂里伺候,迎着庄谐笑道:“君果然高中,不负众望。”
庄谐施礼道:“多亏得恩相拔解。。”
卫相道:“今后作何打算?”
庄谐道:“学生承旨京中候职,故暂居客舍,以待来命。”
卫相道:“想客馆狭仄,屈君尊体。何不搬至府中,老夫也好早晚请教。”
卫相不顾庄谐推托,转而又道:“老夫家中有一小女,尚未出阁,极望亲聆清诲。君万勿见辞。”
庄生本百般回拒,不知为何口不应心,竟是自许下了。说来也是咄咄怪事。
倏忽春去,夏来到也。但见:池塘静波,平滑如布,偶有縠纹泛起;红莲绿叶,嫣然如染,妙合画里;叶间盈盈圆露,清风乍起,泫然欲坠;有二三蜻蜓,薄翅如纱,点水而过,巧立小荷尖角。
庄生看得如此美景,心下想道:恁般良辰,人生相逢几何?想我半世落魄,是那蘅姑娘救济、恩相提点,致有今日。得早晚供奉相府,却与佳人朝夕不能见。寻个便闲,告与恩相,回乡省视,自去佳人处提亲。
徐徐行至水榭,恰见弦琴一张,不由心动,疾坐杌,款按弦,转宫商,落徽羽,续续弹出曲一阕。卫小姐亦在园中闲走,听得有人弄琴,只觉乐音清扬,声声入心。又细听来,不由心里颤动,原来这人所奏,却是《桃夭》。《诗》中《桃夭》本写女子婚嫁之事,此人弹来,莫非有深意么?
卫小姐循声求去,那弹乐之人却是庄生。小姐先是一惊,接而羞赧不禁,道是庄生为她弹来。原来卫相早有意作成两人,小姐又时露眼意心期之态,只道早晚不过成夫妻。于是待庄生奏毕,眼弯如月笑道:“未审先生琴艺,亦是独绝,间关莺语、潺潺春泉,难以方喻。敢问先生,方才弹奏,可是《桃夭》?”
庄生道:“小姐过誉,此曲正是《桃夭》。”
卫小姐自向前行了几步,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室宜家。”见庄生不语,又道:“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其蕡其实,宜室宜家。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其叶蓁蓁,宜室宜家。”
原来庄生只是略懂音律,能奏乐曲,不过《桃夭》,也是当年乡里张蘅所教。今日看的良辰美景,思及佳人,一时感触,不由信手弹来。这卫小姐不知当中情由,只道庄生有意,又吟了《桃夭》以为示。则这庄生心下疑怪,暗想道:真无处不见小姐,她如何知我在也?
庄谐在相府不觉半载已过,中秋佳节却又来也。这一日,卫府后院设宴赏月庆贺,卫相家眷尽皆在席,庄谐亦受邀同坐。时蔬鲜果,脍炙珍馐,虽不尚豪奢,倒也清疏得体。当下一家言笑晏晏、推杯换盏。饮酒正酣,卫相静了众人言语,高声道:“庄生凤资龙章,操行端方,有曹子建七步之才。老夫小女兰荪,优柔温婉,又学得几年女红、做得几色菜品,若不嫌性愚貌陋,为奉箕帚若何?”
庄生忙不迭起身,道:“恩相抬爱,小生何敢攀仰?”更欲以出身寒微、不堪婚配,心有所属、恋人在乡云云为托词,却不知怎的,只是张口支吾,发不出半点声响。庄生没奈何,只是对着卫相深深下拜。
卫相捻鬚笑道:“此事已定,择日为贤婿爱女完婚。”
看看婚期将近,卫府上下张红挂绿,喜庆逾常。庄生心急如焚,每与卫相言谈,直欲告知心思,却是拑了舌头、缄了唇口般,难发一言。暗想道:如此娶了卫小姐,岂不有负蘅姑娘?虽她不知我心意,待我却恩同再造。我定设法回乡,见她一见。”当下计较已定,决意于婚前三日留书出走。
这一日天色尚早,卫府一片阒寂,主子仆从俱稳睡未起。仰面只见月明星稀,乌团团云朵如扯絮搓棉。庄谐又想起,往年家中等候张蘅上书,多在此时徘徊中庭,心下又生凄惶。庄生腿脚利索,自开了相符大门,仓促而去,竟无一人觉察。行舟过桥、跨马乘车,庄生早到家门也。自忖道:不晓得蘅姑娘家住何处。吾匆匆而回,她兴许不知。待山中寻访一遭,怕不得见?道是如此,不料偌大山丘,却了无人烟。
到家两日,尽在山中滞留。这晚庄生院中独对皓月,猛地记起几日前是与卫小姐婚期,如此出走,卫府之中恐早是闹翻了天,不承想今日反倒做了背恩负义之人。转而想起与张蘅初次相见,一般月夜空明。庄生猝然又像失了甚么,望山中奔去。
只见旷野平地,火苗起而又落,星点四溅。张蘅阿缟银绢,齐罗长练,向风频旋,曳袖急转,如回雪之轻扬,流风而淡荡。风景依旧,奈何人事已非。
张蘅敛衽止步,背对庄谐道:“先生至乎?学生恭候多时。”
庄谐道:“吾寻你好苦。”
张蘅道:“先生心意,学生焉能不知?只是你我分浅,不得长久厮伴。先生今已高中,又为相府娇客,夙愿毕矣。我当归去,不复现世。”
庄谐道:“卫相却将小姐许配于我,只是未及大婚,吾便回乡寻你。相府数月,我时刻牵念,想你玉颜。”
张蘅道:“先生谬矣。卫小姐簪缨贵胄,琼闺秀玉,又且禀赋淑雅,灵心蕙性,诚乃先生良配。吾乃孤女,长居此山,幸遇先生,方知世人之喜乐愁悲。清秩厚爵、肥马轻裘,人生得意若此,先生莫为一妇人无端断送。”
庄谐挽起张衡衣袖,道:“吾早情知你非我族类。这又何妨?郎情妾意,你我又无父母兄长,无人拘管,还做不得夫妻么?”
张蘅听后面色一沉,似有哀色,道:“我乃千年狐仙所化。百岁之前,为山中猎户擒得,锁于铁笼,贩于集市,幸得先生慷慨相救,将我放归山林。我虽为精怪,先生大恩也铭知结草衔环相报。故而周济先生进京赴考,使卫相看君文章,知君才学,又复于卫小姐不期而遇,心生爱慕,皆非偶然,实是我有意为之。君之来情,我甚明了,奈何人妖殊途,你我情深缘悭,就此罢了。”
庄谐摇头道:“甚么殊途,我自做来,天奈我何?”
张蘅道:“先生休要固执,天命不可违。吾当归去,先生善自珍重。”说罢,提步欲行。
庄谐忙上前拦阻,道:“既坚执如此,我也不好再劝。但愿与你今宵共度,他日居京城之远、庙堂之高,想起此夜,当无憾矣。”
张蘅颔首应道:“就依先生所言。平旷处席地而坐,对星看月,野趣天然也。”
庄谐道:“良辰、美景、赏心、乐事,四美俱矣。”
这小狐仙素慕人间诗书礼义,暗地学去,故出口成章、通晓人情。又见庄生救命恩人,为人风雅,便生出一段痴恋来。情知人妖殊途,不可误他前程,只得交于微时,助他直上青云,而后悄然隐遁。不承想这庄生如此痴心,一时凄楚难忍,道:“卫小姐痴慕先生,明早相见,当温言抚慰,切莫负她。”庄谐只道是玩笑,便应下了。
次早拂晓,庄谐觉来,只见篝火烧尽,山林空寂,佳人杳然无踪。不禁洒然泪落,想夜来光景,恰又似一场清梦。庄谐呆坐半晌,看看旭日升东,碧空排云,林鸟絮噪,霜露渐晞,知人去已远,莫可追索。又想这般坐着,于事何益,无如且家去来。不承想,卫小姐却早门首倚望久矣。庄谐见了来人,忽忆起昨夜张蘅之言,方信她所言不诬,道:小姐何时到来?恩相知否?”
卫小姐道:“婚前君贻书离去,事出突然,想是家中横生变故,妾身放心不下,特来相寻,实未得慈严首肯。”
庄谐道:“多承小姐牵念,恩相未知小姐出走,这如何使得?小生料理事罢,即随小姐回京。”
卫小姐倩兮巧笑,道:“妾身得伴君左右,今生足矣。君若厌弃京中人情,妾情愿随君长住此间,效梁鸿孟光,虽贫苦以为甘。”
庄谐执起小姐素手,道:“你我既有婚约,便是夫妻。恩相夫人膝下,须你尽孝;朝中委命,须我守责。京中世态人情固如秋草,我亦不得擅离。”
几日后,庄谐果携妻离乡,往京都去了。想那穷山老林之中,灵狐仙怪亦痛心而含笑矣。原本世间之事,怪怪奇奇,异物报恩,使得尽意,终成正果,只是亦喜亦悲,至难两全,有欢者必有悲戚。大抵世间之事,不过尔尔。又庄生未遇时,知他者,一狐尔,周济于穷愁潦倒,攻书礼,做学问,不谓高山流水而3350940342何?此中一片凡情,终是殒灭,却为某铭刻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