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象应该算是在监狱的几年里留给我印象最深的人之一,他高高壮壮,声若洪钟,不过只要是打被窝里钻出来,脸上便永远挂着含糖量极高,却明显令人感觉有些虚伪和谄媚,甚至恶心的笑容。初识他的人虽然不会喜欢他,但大多不会烦他,至少他有一个习惯,逢人便叫“哥”,哥长哥短的,殷勤厚道的使你有些不好意思。
大象叫孙X红,辽宁海城人,四十三四岁左右的年纪。说起来奇怪,在监狱里,犯人之间不直呼其名的实属少数,而大象更算是这少数人中的特例,日子久了,甚至连警察对他也称之为“大象”,这时,人们便忘记了他的本名,只晓得大象,不认识孙福红。就连我也是偶然的机会,为大象整理档案时,才知道了他孙福红的大号。
翻看大象的档案,倒是一件挺有趣的事情,很有一种揭穿谎言的成就感。这大象是个奸幼犯,在监狱里属于挺低人一等的那种,何况还是个“二劳改”(二次以上入监服刑的人),见人自觉矮了三分。于是,就编造了二段不烦太人的,或是说听上去挺有偶然性的犯罪经历,比如对自己犯奸幼罪,他解释为亲友给他介绍的对象,自己实在不晓得那厮没成年,怪就只能怪那妞子长的太老像,同居之后他又拿不出女方要的彩礼,于是被判了奸幼。可是,在他的档案里却并不是这么记载的。案卷里写着,大象离异后,在舞厅结识了一个同样离异的卖菜女,同居了一段时间,该女发现大象蹬三轮的收入实在太低,便悄然离去。可是这卖菜女上小学六年级的女儿却坐惯了大象的免费三轮,每天上学放学仍然蹭大象的车坐,于是,大象几袋小食品,几个小玩具便骗得孩子占了便宜,后来女孩身体异常,被家人带到医院,才算是大象的劫数到了,锒铛入狱。再比如说大象对自己“二劳改”的解释,实际上也有些牵强,听上去颇有些古龙笔墨下大侠的风范,让人觉着总有些和他本人形象对不上号,这次有了查档案的机会,我便多事,又翻了翻他的案卷,发现里面虽然没有注明他上次犯罪的详细记录,但在罪名一栏上却赫然写着“家庭暴力”四个大字。于是,哑然失笑之余,我在心里便对这个人大了一个大大的惊叹号,从此敬而远之。
我和大象关系走得近些是在认识他一年多以后了。那时候我被监区领导派到库房,做库头,而我辖下,统管着二辆叉车,二辆拖拉机。在监狱里,犯人想要摸车是不太容易的,厂内司机归属要害岗位,非经政府特殊批准任何犯人连方向盘都不准摸。可这大象却是天生癖车如命的人,服刑时做梦都想圆了开车梦,不过这厮颇有心机,明知和我关系一般,便闭口不言愿望,只是采取纵深迂回的方式和我拉关系,比如时常火车头一般冲进库房,也不管有人没人,抱起屋里我换下的脏衣物、床单什么的掉头就跑,或是拎起水桶一天三五遍的打水,别说,别看他身大如牛,干起活来还真是细心,衣物送回来时一准拿茶缸子烫的板平,房间也会给你收拾的利利整整,有时出去转一圈,再回来时一看屋里的利索劲直怀疑是闹海螺女了,说句实话,真是很难相信他一个大男人心会细到如此地步。
在那一阶段大象真是给我留下了非常良好的感观印象。尤其是他这人自力更生的劲,更令我赞不绝口。大象进来时,家里已经没有什么人了,条件挺差的,可是他勤快,在劳改队里承包了给人洗衣服、收拾行李被褥的活,一般是每人每月七元,统共算起来,一个月也能有个七八十块的收入,足够自己在商店里买些日用口的开销了。同时,这家伙虽然没什么文化,但挺爱看书,虽然多是一些武侠玄幻类的小说,可必竟成天捧在手里,让人看上去有些稳当劲。
在一起日子久了,总被他伺候着,虽然我也拿钱给他,可总觉得物超所值,认为自己欠他不少,便询问他需不需要帮什么忙,开始时他总是一笑,摇摇脑袋,说“哥(实际上他比我大不少),我什么也不用,就是瞅着你人好,愿意和你处”。后来的时候,则经常和我唠他以前的经历,变着法让你明白他就想开车,于是,脑袋不算太笨的我听出了他的话外音,忙给政府打了个报告,把他要到库房来开拖拉机。
谁成想,自打开上这个拖拉机,不到一个月,大象整个人就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先是原先一副“小打儿”似的装扮不见了,开始身着一身儿利利整整的亮料囚服,裤线倍儿直那种,小脸整日红光满面,光脑瓜蛋成天倍儿亮,甚至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他往脑壳上抹了猪油什么的。最关键的是他不再给人干活了,甚至包括我,而是把收入的方向转到吃拿卡要上了。比如说传料工来求他拉趟料,他就往方向盘上一趴,告诉人家找政府批条去,可是那么大个车间,那么多的任务量,谁能没事找政府打条玩去呀?于是,便得今天两袋方便面,明天一盒小烟,后天一袋洗衣粉什么的贿赂他。日子久了,甚至我都跟着落了埋怨,常有人背后嘀咕,说是我收了大象的好处才把他搞到库房开拖拉机的。
但这时,我对大象的印象还没坏到哪去,总认为官升脾气涨,算是人的通病,只是大象不能免俗罢了。可是待日子久了,连我也瞅出了不对劲,发现这家伙对我也怠慢了,有时安排他干点什么就抻筋扒骨的直打哈欠,干起活来也拖泥带水的,后来甚至几次向我暗示,找他干活是不是也应该意思意思,这下子可把我气坏了,找机会就和他谈了谈,告诉他切莫说吃水甭忘打井人,至少在管理上我还算是他的头头,给库房干活算是拖拉机的本份。可我话还没说完呢,他却蹦高了,当着人面对我破口大骂:“装你妈X的,你充什么大个儿?当老子头一回打劳改?我他妈归政府管!这年头,谁跟队长靠瓷谁牛X,想管谁呀?爷爷是你能管的?”
说实话,虽说劳改已经打了挺长一段日子,可面对这种无赖我还真没什么招,只是把自己气得浑身突突,这时有看不过眼的几个犯人,平常也是受大象挤兑多了,上去不由分说就结结实实的揍了他一顿,反正打得狠了点,闹到了政府那儿,我就一五一十的把这事说了,于是我挨了批评,大象光荣告别了拖拉机。
重新回到了力工的劳动岗位,大象立马又变回了原先的那个人,只是精神头不如那时候了,成天打蔫儿,好蹲在墙角发愣什么的,有时看着也真有点于心不忍,可是不久以后,他就用自己的另一种行为,让我彻底打消了对他还算仅存的一点点同情心------这丫开始找我的麻烦。
大象这厮聪明,后来有些事我是从别人那儿听说的,他们说大象曾和人说起过,说“库房那小子在犯人堆里要脸儿,算大犯人,我一干杂活的小打儿怕他什么呀?掐起架来看谁寒掺?是他!”于是,他开始变着法儿的找我麻烦,手段之低档之卑劣往往令人哭笑不得,僻如说列队收工时突然伸腿一绊你,或是打饭时站你前面故意浇你身菜汤什么的,让你不尴不尬的,想翻脸又总觉着不值得那种,只是日子久了以后开始咬牙根,终于暴发了,便开始揍他,开始时是拳脚炮,后来不过瘾又发展成木头方子抽,不过这滚刀肉就是不怕你,你揍他时,他满地乱滚,鼻涕眼泪一起来,哭爹喊娘的告饶,可揍他一回却只能老实二天,看到你躲着走,只是用眼睛偷偷横着瞅你,待二天一过去,立马又皮子痒痒,继续给你找麻烦,以至于后来揍他都把我揍手软了,发麻犯躇那种。
在这种状态下,我和大象维持了一年多,后来渐渐的淡了,他也不再找我麻烦,我也不再有事没事盯着他。终于有一天,我正在库房里算账,他突然推门进来了,瞅瞅屋里没人,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自己不是个东西,说认错了,让我原谅他。我活了这么大,那儿经过这个呀,赶忙把他整起来,好话软话同情话说了一大堆,总算让他止住了哭鼻子,好言相劝了半天才算彻底了事。打这天以后,大象就又恢复成了库房的勤杂,有事没事往这跑,不让他帮着干点活都不行,开始时真有些奇怪,后来一想,或者是这小子良心发现,或者是又想惦记拖拉机了吧,便没太在意。
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我是说什么也没敢再把大象往拖拉机上联系,虽然感觉总让他干活有些心里过劲不去,便总在经济上给他找些补偿,时不时多给他点钱物,以求心里一个平衡,可是哪想到紧接着发生的一件事,算是让大象又给我上了生动的一课。
一天傍晚,车间里加班的人吃了饭都去歇着了,大象却一脸戚容来到了库房,坐在哪就有要抹眼泪的趋势。我一看赶忙打听怎么了?什么事让他这么没人样?大象听了倒没说什么,只是从兜里掏出封装在信封里的信,说哥,你看看。我接过来一看,信是他女儿写来的,信里夹着一花季少女的照片,内容说的是自己通过不懈努力,考上了沈阳师范,但抚养她的奶奶家里太穷,还一身毛病,根本念不起,所以她打算不念了,准备出去打工,挣钱给奶奶治病,供爸爸打罪。看完这信,我立马就被震动了,心灵被一种说不清的力量狠狠撕扯着。说实话,以前这种悲剧在电视,在杂志上倒是见过,可生活中活生生的碰上还是头一次,顿觉得头昏眼花,天眩地转。于是,我转身从生活费里取出了一千块钱,说什么也让大象收下了,告诉他再苦不能苦了孩子,这孩子懂事,咱不能误了她的前程不是?钱不多,一点心意,回过头去我再找别人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大家都凑点,说啥也得让孩子把书念了呀。接过钱了,大象眼圈酸红,千恩万谢了一顿,做心力憔悴状走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干什么都没了心思,整天就是啄磨着大象这点事,几个同犯听了我的叙述,也都挺同情的,纷纷解襄,短短几天,就凑了几千块钱。可就在这时,监区里负责管教的警察王大队突然找了我,说“听说你在给大象的女儿凑学费,不知道你是打哪听说了他家里有这事?”我一听赶忙解释,把大象始何找我,她女儿信上如何写的一五一十的告诉了王大队,没想到王大队听了立马一愣,说“不对呀,大象来这封信我怎么能不知道呢?(监狱里犯人的往来信件都是通过拆封检查的)”说着他就翻开了信件登记,仔细查了一遍后说,“大象的女儿倒是来了封信,可是没提过考学这事呀,光说自己处了个对象,要结婚了。”听他说到这,我还是没反应过来,还傻乎乎的问他,“王大队,能不能是别人谁给大象捎来的信?”
第二天中午,监区拉了紧急集合的电铃,等大伙都集合了,方看到大象被光着膀子押了出来,后边监区一溜干警着装齐,人手一根电棒跟着。等着犯人们集合的差不多了,王大队抻脖一声暴喝:“说!”大象被吓了一跳,待反应过来才喃喃的开口说话,呵呵,中心内容就是说,他冒充自己女儿给我“写了一封信”,目的是骗取我的同情,再骗俩儿钱花。
接下来的四十多分钟里,大象给大伙表演了一把“杀猪进行曲”,七八根电充得满满的电棍电得他狼哭鬼嚎,可我却一反常态,对他丝毫没有同情,反而恨得把牙根咬的紧紧的,心里一遍又一遍的咆哮:“你怎么能拿女儿来骗我?”
这件事结束以后,过了差不多有二个月,我就被监狱的教研直属监区调走了,任犯人教员,而这个大象却和我牢牢的记下了仇。说来不巧,他也正好就是我负责的那个教学班的学员,于是,在历时四个月的教学工作中,他给我找尽了麻烦,哄闹课堂,当众让我下不来台等手段都成了他的惯用伎俩,而我身为教员,也总不能在课堂上揍他一顿吧,所以,虽然自己恨得牙根痒痒,却无技可施。
不过总算是老天有眼,也算是大象流年不利,仅任了四个月的教员,我又被任命担任了学检组长。这学检甭看和教员是在一个部门,可性质却有了很大改变,搁在监狱外面的话,就应该算是行政执法部门吧。于是,我的小心眼劲上来了,报复心理指数极高,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派人把大象连拖带拽的整到学检室去,一顿臭揍,不打的他狼哭鬼嚎绝不罢手。就这样,一直能坚持了半年多,大象这厮终于在有规律性的痛苦中学会了聪明,再不敢惹我,见面离二百米知道躲了,我方罢手。
在这以后,大象渐渐淡出了我的视线,只是后来听说,不知他又通过什么手段,开上了叉车。由于平常工作忙,我有很长时间没有去过生产区,也就没有见过他,只是偶而在办公室窗户里看到,他又一身儿精神,站在叉车旁边牛哄哄的指挥着几个犯人,从大库里往车上装卸氧气瓶。
天作孽,有可为,自作孽,不可活,这话怕是一点没错。就在我刑期将至,即将获释时,忽然康平县公安局来了一辆警车,手铐脚镣的架走了大象。和知道内情的的干警一打听知道了,原来这大象原先在老家作的孽东窗事发了------他在自家门前挖了一个菜窑,但里面搁的不是菜,而是他在二百里地外绑回来的一个姑娘,用链栓着,每天喂点食儿,供他淫乐。他出事进了监狱以后,姑娘没有人管,饿死了,赶上下大雨,菜窑塌了,大象的事儿才坏了。
我是习惯向人祝福好运的,可是对大象,我实在是没什么心情,也不打算给他什么祝福,在劳改队里见过不少坏人,可坏到这份上的,还真少,算人渣吧,但愿他别再活着回来,让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