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小野兽
(2)
心在那里,就是用来被撕碎的。且只能被爱撕碎。法国的薇依说.
在基督精神的爱里她将自己碾辗成泥土,在劳作和苦难中从容死去,毫无半点自怜。但她本人并不承认自己是个基督徒。
在南非朋友看来,孤身一人在他乡工作的小乃太过辛苦。即使已将自己照顾得很好,小乃仍不能分辨,孤独中那甜蜜以极的滋味,是重负或是神恩?
每天周日早八点,一个享有盛名的白人传教士便如约在南非电视二台的屏幕上现身。我盘腿坐在地毯上,便喝茶边给自己整整半个小时的耐心去听他布道。镜头里他圆胖的面孔上布满汗珠,座无虚席的大教堂里不时听到有人高喊耶稣之名。这个辉煌的大教堂就在约翰内斯堡。
很容易对这样的虔诚产生兴趣。语言和宗教,总是让我着迷,产生无穷的好奇。素有“彩虹之国”的美誉,拥有十一种官方语言。原始部落信仰和世界上几乎所有的宗教并存于此。历史上荷兰,英国和德国的殖民统治;与东南亚,印度,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不解之缘;更有备受指责的种族歧视。也许,正是这复杂使我迷恋。在这距离中国遥远的“世界一国”,从爱的灰烬中小乃又生出新的翅膀。结实,漂亮。在寂静的天空飞翔。
周末早间听布道,下午研究比陀日报和南非食谱。没有娱乐,一切只是有兴趣才拿来研究。晚上打开电视,美国的奥普拉访谈和《24小时》,《南非偶像》和周末成人剧场。
有时坐在地毯上,将朋友送我看的时尚杂志慢慢剪成一只只的蝴蝶。纯红和纯黑的纸蝴蝶,一只只再贴在阳台的大落地窗上。做修女的梦想似乎并不遥远。有时我甚至这样想。
但是野兽出现了。
神以他不为人知的方式参与一切。你所不能明白的一切。
比如,让一颗心清醒地被撕碎。这痛让活着变得无比骄傲和幸福。
研究所里的老约翰也住同一栋公寓。他是大名鼎鼎的黑人教授,总统塔布姆贝基的政策顾问,在美国工作过好一阵。是他说自己老。“派瑞斯,你像颗新鲜的草莓!看我,”他挠挠光溜溜油亮亮的头皮,一拍小山丘般的肚腩,“见到你我总提醒自己要离开这该死的电脑,哪怕是半小时也好!”偶尔到他那里吃水果,并不回请他。他不满。我说“亲爱的约翰,请你告诉我,为什么每晚奥普拉的节目一开始,就听到你和女孩子夜归的声音?”他将草莓和木瓜堆满我的碟子:“她们来是为了扫荡我的冰箱和酒柜,而你不同,”他亮亮的小眼睛轻轻一眨:“你太…你应该多吃一些,有夜生活,学会喝红酒。”
野兽和约翰在走廊里碰面。兴奋地介绍他们认识:“约翰, 麦克是除了我之外住在这里的惟一一个中国人!”约翰忽然变得像个政界高层。他那天穿了件传统的非洲绣花白袍,很正式和有派。“我正要赶去见总统,今晚我和朋友在45号咖啡厅吃饭,你带麦克一起去!”令我陌生的语气。野兽跟他客气了一下。约翰走到大门前去按电钮,回头来看我一眼。全无笑容,甚至有些阴郁。
小小的震动。那表情,两周后我才明白。
碰到约翰那天,我们正准备一起去吃刺身,权当作下午茶。是我坚持要回请野兽。
在公平山的那顿晚餐不便宜。他坚持中国人的习惯,男人付钱。买单我是习惯了的,在中国时就是如此。最多大家AA制。
经过第一场暴烈的春雨,兰花楹的紫色吸足水分,水润亮闪,像没干的油画色,被沾染得到处都是。他驾车带我慢慢驶过阿卡迪亚街。“阿卡迪亚”在英语里是“世外桃源”之意。湿漉漉的兰花楹整朵整朵掉落在车前盖上。各国使馆的不同建筑都隐藏在高树浓荫之中。大国的使馆前有岗哨和持枪的保安,更多的小使馆前只听得喷泉汩汩,鸟啼叶摇,半个人影也无。
告诉他我经常赤足走在这条幽静的路上,看两边的深宅大院。他一打方向盘,转向阳光那边的桑尼塞德区。“要不要听笑话?”他问。收回视线,偏过头去看他。他穿了件罗纹棉T恤,红色的。很少见男人穿红色这么好看。犹豫一下:“笑话?”太过遥远。他却已开讲。我笑。他的笑话是早几年黄色短信席卷中国时的老嘴子。这却很说明问题。打断他:“你在外面晃得很久了吧?”他说:“我还没讲完,讲完你要笑,结尾不一样的!”“不要听!”“要得,要得,你多要听一下!”“怎么你是四川人呐?”“你搞语言的,我的普通话还可以吧?”继续讲。被一团小小的不适缠住,看他的视线变得茫然。被他迫住。
他刚只是站在我的窗前,足不出户的小乃便没有空气。他有种不经心的破坏欲。
那是一个预感。没有将它剥开。
在比勒陀利亚大学附近的“海洋篮子”餐馆前下了车,侍者一见他便尊称:“麦克先生,这几天没见您啊?” 他像进了自家门, 略一点头便往里走:“两份金枪鱼萨西米,不新鲜便不要往我的桌上放!”
被世界忘却的比勒陀利亚位于南非偏东北的山丘平原区,紧挨着约翰内斯堡的奢华与喧嚣。1994年后随着白人中产阶级无奈的迁出和黑人当仁不让的高姿态涌入,原有的优雅气质在灿烂的阳光下被淡淡磨旧了,衬着暗地里涌动的高犯罪率带来的不安,充满矛盾和令人紧张的单调。却有着我认为和喜欢的有趣。
不比紧临大西洋的时髦旅游胜地开普敦,在这个政治气氛高涨的首都,正宗美食变得不太容易找得到。新鲜的刺身不止是价钱上的奢侈。约翰倒是带我去过一家位于东部最大卖场区的日本料理店。我吃他看,一桌子的料理没动多少。最后我一定坚持AA,约翰看看账单说:“那你出400兰特就好。”一手掩着不让我看。我付了也就大概450元人民币。第一次为了付账单觉得不值。然后再不相信约翰的推荐。
刺身上桌。肥美的鱼片呈现出美丽的色泽。难以置信的厚实和大块儿。原来他是常客。夹一大坨芥末在酱油碟里,吃完后喝下一大杯鲜榨鸡尾果汁中和胃液。操作台那边是一个笑哈哈的黑人小伙儿,做手势问我们是否满意。当然。
丰满的白人女侍者一直开心地跟他搭话。她说她叫琳达。
我顺着他的视线看。琳达胸部的皮肤很美,腰部是一对很明显的对称的弧线。
我发现,他对自己只字不提。
他聊美食和欧洲,熟捻自然。
在他面前,我看见自己循规蹈矩努力工作地生活,像个立志拿最高奖学金的女生。
他是神恩对小乃的奖励吗?是神怜悯,欲搭救小乃从不自知的辛苦中出来?还是暗黑势力的破坏神,借他让小乃彻底脱轨。不是上升便是下降,这难以超越的意愿,到底是谁的?
他问:“晚上你真去赴约翰的饭局?”“你不是搞艺术吗?他的朋友多半是外交家,不如借此推介一下你自己。”“不如去喝咖啡。”他绕过我就事论事的公干腔,语气正经,眼里却有不易觉察的小小狡猾。这不是他的笑话。我的脸一路烧下去,顺手拿起果汁杯。却是空的。
咖啡。那杯让小乃辗转难眠的咖啡,在公平山餐馆就餐之后,两个街区之外的喜来登酒店。
第一次主动去亲吻一个陌生人。他的确是个陌生人。是先前小乃没遇见过的病毒。来南非一直绷得紧紧的防火墙和杀毒软件,没有做出任何预警。
他让我觉得那么干净,亲一下小乃不会中毒。
也许小乃自信自我戒毒的能力。就一下好了。亲一下,他的嘴唇。
心头喃喃自语,我就那样犹豫了一下,伸长脖子。
找到他的嘴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