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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蓝的白云天

                                             蓝蓝的白云天

  夏秋的交替总是不知不觉的,唯在那些悄悄变黄变脆.轻轻吻住了地面的树叶上留下了淡淡的痕迹。大大的树叶,巴掌似的,有的伏在枝头,更多的已落下来,在行人稀少的水泥路上,随着凉凉的秋风迟疑地踱着步:很快地跑一阵,又突然停住,只微然轻颤,像在追求什么又终于失去了目标。一些叶子在地面滑过的声音还留在空中,清清脆脆的。

  这样的秋景,总是带着感伤,像在触动人们去记起一些已经远逝了的东西。

  依稀是一年前,也是这样的一个秋日,我在怀中捧了一大叠复习参考资料,在繁闹的农贸市场穿行回家。尽管我将步子放得很小心,还是被人不期而遇地狠狠撞了一下。脚下一滑,试卷.参考书什么的飞了一地。我怔住了,不知所措地低下头看着地面。人群让开了一块空间给我,我静静地蹲在地上捡书,深深埋着我的脸,心中窘迫得都快哭了出来。我用后脑勺感受着路人射来的好奇的目光,我为自己如此轻易地又一次成为行人目光的焦点而感到悲哀。

  这时,我听到一阵轻快的脚步声,“嗒嗒嗒嗒”响着过来了,在我面前停住。

  “给!”

  我抬起头。一个女孩子,单单瘦瘦的。她穿着淡蓝的T恤和白色板鞋,叫人回肠荡气。她正好心地笑着,脸颊上有一个单酒窝,眼光很柔和,手中捧了一小叠我的参考资料。

  “谢谢”。我冲她一笑,接过资料。想再说什么,却觉得口干干的,实在又无话可说,只好再笑笑。

  “好,那再见!”她也笑了一下,露出那个单酒窝,走了。

  我将书抱在胸前,低声哼着一首好古老的歌向家走去,心中顿时那么轻松愉快。

  我之所以能记起这次会面的全部情节,并不是因为这件事叫我印象格外深刻。老实说这类事在我经历中并非空白。而是因为,我们后来谈起过它,那些并不重要的情节也被刻意诠释成了一种缘分。

  那时侯,我在学校里已小有名气,因为我的文章。无论我到哪儿,都会有人用异样的目光看着我,那种异样,包含着惊讶.感叹.好奇.羡慕.忌妒.不可思议等种种混和情感。我对这种目光开始甚而引以为豪,而当我发现自己越来越深地陷入这种目光交织成的网里,我的一举一动都要受到约束,受到关注,我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随心所欲编织属于自己的梦的时候,我感到一种窒息的痛苦,在痛苦中矛盾万状。

  你肯定知道“身心交瘁”这四个字,没有人能比我对它体会得更深。先是我的视力开始衰退,使我看人总是模糊一片,接着如同我眼睛般的好有毅然离我而去,加入另一群男生的圈子,他说他无法忍受跟我在一起被人关注。既然他无法忍受我,我也无法忍受他,放手任他远走高飞。我要作出再坚强不过的样子,每日挂着笑脸,穿着我宽大的风衣,飘来飘去,显示我的大度。而我内心,却像得了肠绞痧一样,心肺肠肝全错乱了似的绞来绞去,莫可名状的悲哀笼罩着我的心。

  那时侯我在念高一,理所当然地作为一株典型的苗子被精心培养。可我喜欢自由自在的生活,回到家便躺在床上看小说,听POP MUSIC什么的,再作一会儿参考资料之类的东西,而将父母焦急的询问关在门外。父母与子女之间可以存在的那种微妙的距离感被我用一根生了锈的插销表现得淋漓尽致。当然,后来我意识到,我这是一种错误的做法。

  我在内心成了一个独来独往的的“独行侠”,我身心交瘁.苦不堪言。

  终于,文学社的一个大朋友拍拍我的肩,很疼爱似的对我说:“我给你介绍一间画室,我表妹的,你可以去坐坐.谈谈。”

  画室?我心中顿时膨胀出了无限浪漫的心思,甚至还描摹出了一幅场景:宽阔的大厅,一角有一架钢琴,黑白分明的琴键泛着柔和的光。一个文静的女孩盘膝而坐,脖子上挂着一支光亮的吉他,随手一拨,一串美妙的音符流淌于整个空间,连墙上那幅雷阿诺的女孩也蓦然生动起来……

  在一个休息日,我拿了手中写有地址的字条,去找画室。画室离我家并不远。拐出我家所在的院落,穿过一条阔马路,再在对面弯曲的小巷里绕来绕去就到了。

  脚下踩着凹凸不平的青砖地,面对一扇已经很久了的木门,我不知该怎么办,第一句话该说什么?那一刻,我忽然有一种很强烈的预感——这将是我生命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我拍响了厚木门上的打铁环。铁环“啪啪”地响着,带给我一种遥远的亲切感,好象一个诉说不尽的沧桑的声音。

  门开了,我怔住了。

  “是你!”她微微一笑,苍白的脸上又泛起那个单酒窝。

  我闷闷地看着她,站在门外。

  “我是阿夏。”我终于迸出这一句。

  “知道,我叫小益。可以请进吗?”

  我笑了。

  屋里很暗,于是点着一盏昏黄的灯。一角有一张堆了被子的床,另一角立着几个厚实而大的画架。其它还有一些诸如桌椅.放音机之类的东西。一色旧旧的。

  我立与屋中央,努力要去接受它。“怎么,有点失望?”小益很敏感的,又说,“请坐呀!”

  我抱歉地笑笑,小心地坐在床的边沿,手脚好象无处可放似的。床“吱——”地一响。心中一丝淡淡的失落,我不禁笑自己,什么钢琴吉他的。

  小益沉默片刻,然后轻巧地爬上阁楼,又双臂满满地走了下来,淡淡地说:“你先翻着吧!”

  我随手翻了一下,波德莱尔的诗.罗曼·罗兰的散文……甚至有《荒原狼》那部海塞的杰作!我有点惊讶,便又翻开《荒原狼》。再那段对于人性描述的话下深深地画着几条杠,旁边是密密麻麻的感叹与注解。清秀的字迹与深刻的思想深深地印入我的脑海,这与我过去的那些奇怪的想法是多么吻合啊!我如饥似渴地看着,仿佛那个忧郁而敏感的小益正站在我面前,絮絮地说着些什么。看书的时间并不长,但我却觉得我好象与小益交往了多年,是知心知意的老朋友了。我合上书,活泼起来,走近小益,悄悄的。她正背对着我,在画一幅水彩。我注意到她身旁另一个画架上夹的一幅速写。画上一个男孩子正埋头读书,凌乱的碎发悄悄掩盖着他的脸庞,有几缕发丝在风中飘逸。他口型微张,似乎在惊叹什么又不能溢于言表。对黑发夸张的色彩涂抹,对脸的轮廓大胆而流畅的勾勒,使整幅速写那么生动,仿佛那男孩正要从画上走下来,我不是看不出,这男孩就是我。但我仍为她能刹那间把握住我的特征,刹那间画完我的速写而惊叹万分。

  我终于将头转向小益正在进行的水彩。刚从水盆中拎出的一张纸湿淋淋地贴在画板上,她在调色盘上反复地调着颜色。终于她拎起笔,刷地一下抹向纸面。一大片明净的蓝色蔓延开来,淋漓地往下渗着,越来越浓,越来越浓。她又拎起一只笔蘸些淡紫与鹅黄抹上去,淡淡的白云便出来了。然后下面还有绿绿的草地,红红屋顶的房子……我几乎闭住了呼吸,我几乎看不清小益是在画什么,我只是感到一种情绪在心底蔓延开来,淡淡的,空灵的,安详的,平静的,又有一丝忧伤。而此刻所有的尘世离我是那么的遥远,什么都是身外之物,什么都是不必要的了,惟有那蓝蓝的白云天,和那个蓝蓝白白的名字小益……耳边仿佛齐秦在一直吟唱:“有人说,高山上的湖水,就是躺在地面表面上的一颗泪,那么说,我枕畔的眼泪,就是挂在你心间的一面湖水,一面湖水,一面湖水……”

  那声音本身并不迷惘并不无奈,可它在无形中带给了你一种感受,一种奇妙的体验。他唱:“一面湖水——一面湖水——”我就面对小益的那幅蓝天白云。他是在唱湖水,可没关系,蓝天也一样,蓝蓝的白云天。

  这种情形在后来时有发生,因为我后来带去了齐秦的一盘磁带,小益很乐意地将我的磁带插进录音机,那一面蓝蓝莹莹的湖水就开始飘荡在我心中。小衣在某个角落干她的事,她并不多说话,可干每一件事都那么专注。而我愣愣地坐在小板凳上,面对她的画,听那“一面湖水”。

  我乐意去画室,将我的一些杂七杂八的事也带去。我去做作业,写文章,看书,她在另一个角落干她的事。她也是学生,和我同一年级,可她对成绩之类讳莫如深,我也小心翼翼地从不提及学习一类的东西。我们有时也谈点其它东西,游离于学习之外的,我总觉得她有一颗太敏感的心,敏感纤弱地不像她这个年龄的女孩子,这一点我深以为缺憾,而其它方面,譬如美术与文学,她都那么有才华。

  有时下了晚自习,我也会过去坐坐。到临走前,她却总固执地放下她正做的事,送我出小巷,然后朝我笑了笑,露一露那个单酒窝,挥一挥手转身跑回。

  她总这么细心,帮我捡散落在地上的书,送我出小巷……诸如此类。而我在感佩之余又不免为她个性的缺乏而叹息,她实在太忧郁了,她总是逃避似的谈些象牙塔里的高层次的东西。她给我书中人物般的不真实。

  不管怎样,她的生活是与我完全不同的一种,从她那简陋的画室和她那身几乎未变的穿着可以得知。我从小在良好的家庭中长大,是家中的宠儿,我知识面宽广,又打得一手好球,而且我深爱的文学也成功了,我悲哀的只是成功带给我的压力。而小益一无所有,纵然我深喜她的画,但她的画至今很少有人赏识,我想她心中必然藏了更多的无奈与失望吧?我们像一棵树上的枝桠,指向不同的天空,但我知道,我们的灵魂是相同的。我在学校所受的“待遇”并没有改观,但我除了忍耐也只有忍耐,至少我还有家,还有那间避风巷似的画室。

  高二分科后,我选读文科,毕竟我是那么地喜爱文学,除了它我还能选择什么呢?

  接着燥热的七月过去。小益更加沉默了。有时去甚至闻到一丝淡淡的酒气。我说你不要这样,喝酒不好,她说你不懂的。

  可她的画开始渐渐有名,在各级美展颇露锋芒。每次见她,她都在疯狂地画,她说她要尽力在并不实在的生活中抓出些实在的画来,她画抓住她青春的每一刻。说话时,她眼睛有一丝淡淡的不易察觉的光芒。但她还是不忘送我出小巷,然后淡淡地笑了笑,露一露那个单酒窝匆匆折回。还好,她还没有失去理智。可我总觉得有一丝危险。以她那种敏感而纤弱的个性,是不适合这样疯狂作画.并连夜不睡的生活的。何况她现在在饮酒。

  可是谁能断言,她不是在为自己所喜爱的事业,为自己的青春去争取些什么?我终于什么也没说。

  繁忙的学习使我很长时间没有去她的画室。等我再去,那已不是往昔静静地唱着《一面湖水》的我们的画室了。那儿挤满了人,闹着.舞着,唱机疯狂地放着草蜢。小益卷在床角,用手支着下巴,灯火勾勒出她疲惫的身影。她抬头看一看我笑了笑,满是颓然。

  我没有来由地愤怒起来,小益怎么会变成这样?她往昔在我心中的形象哗啦啦一下崩溃了。我直直地走到她面前:“我的《一面湖水》呢?”然后,我固执地伸出手。

  我走了。“当初我清清悄悄地走进,如今我清清悄悄地走出》”

  听到那个消息时,也是一个秋日,有很好的蓝天,很好的白云。我刚发表了一篇文章,心情很愉快。可我的一个朋友拍拍我的肩,他冷静地说:“小益死了。”

  我顿时手指冰凉,天晕地转。我机械地问:“你说什么?”

  “小益她给汽车撞死了,身上有酒味,可她不是自杀的,咽气之前她说她不想死,她说她还有好多事要干,她不想死……”

  我什么都听不下去了,颤颤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身子很冷,抑制不住的冷。我去给自己倒一杯水来喝,冰冷的玻璃握在我手中,给我一种刻骨铭心的寒冷,一直冷透我的全身。

  我靠在沙发上,戴上耳机,细细的黑线绕过我的手指,歌声绕过我的心。那声音单纯而明朗地唱着《跟我来》,可我还是一片颤抖。

  我终于努力平静了自己,骑上我的单车,在街上慢慢地骑。蓝蓝的天,白白的云,跟那幅画一样的美,一样的美,可画画的人呢?霎那间,多少记忆像微尘一样纷纷复苏,似乎还能看到那个帮我拾起一地参考资料清清脆脆地说:“给”,脸上露出一个单酒窝的小益;看到那个送我出小巷,朝我淡淡地笑的小益;那个写满一脸疲倦与无奈的小益……可她怎么就这么走了,就在我生命中消失了呢?

  “小益死了,小益死了!”

  “她并不想死!不想死——”

  生活它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怎么就那么不知不觉地过去,沧海变成了桑田,而日子像一杯冲淡了的茶,就那么无味地年复一年,日复一日……

  我发现我年轻的心竟如此千枪百孔。

  车轮慢慢地向前,两旁的景物慢慢向后移,心中蓦然而起的沧桑之感,我说不出。

  远处传来一阵温柔的歌声,海也似的将我浸透:

  “一面湖水——一面湖水——”

  我的心中清晰地浮出一句:生命终究难舍那蓝蓝的白云天,蓝蓝的白云天,蓝蓝的白云天……

  这一刻,我突然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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