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蓝指甲

蓝指甲

格子廊里飘着音乐和烟草味,光线幽暗,窗外是潮湿的暮色和雨雾。沐笛要了杯蓝山。

有人说,忘掉一个人,最先消失的是体温,然后是容貌,最后是声音,到了最后的最后,可能不剩什么,也可能还有一些破碎的记忆残片,像冬日枝头摇曳的树叶。沐笛在怀疑这句话的真实性。她以为三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她忘记佟岸。可是当她小心翼翼地揭开那块痂时,里面血肉模糊,鲜血在剧痛中泊泊流出,她终于知道那里已经变成一个终生不愈的伤口。

认识佟岸时,沐笛刚刚大学毕业,像一朵带着晨露的桅子花。那时候是六月,沐笛清楚地记得那天白玉兰发出很浓郁的香气。

你是沐笛吗?一个陌生男人打来电话。

是的。

我是《南雁》杂志社的总编佟岸,我看了你的文章感觉不错,约个时间见个面好吗?

沐笛说好的,时间你选,地点我定。

那么,今晚8点半怎样?

好的,在深蓝咖啡馆。右手无名指上涂蓝色蔻丹的女孩就是我。

深蓝里面的人很少,空气中漂浮着甜甜的奶油味,深蓝色的格子墙纸,很温暖的感觉,深蓝是这个城市中最温情的地方。佟岸打量着每个人,波澜不惊或者神情落寞。

最后映在他的瞳仁里的,是一张女孩的脸。

她的纤纤玉指握着一只透明咖啡杯,右手无名指上的蓝指甲泛着寂寞而幽冷的光,脸上不施粉黛,很干净的笑容,可以直抵人的心灵。这样的女子,该用怎样的唇舌才能读懂呀?

你好,我是佟岸。沐笛抬起头的时候看见一双清澈而满含温情的眸子。

他三十来岁,英俊儒雅,穿褐色的棉布衬衣和米白色休闲裤,一双软底休闲鞋。

他们交谈的内容大多数是关于文学的,沐笛发现这个男人不但学识渊博,而且幽默风趣。她心里就想,这么优秀的男人应该是属于另一个女人的吧。

我们杂志社的晚风悠悠栏目还缺一个编辑,你是合适的人选,愿意去吗?佟岸问。

沐笛沉默了十秒钟,欣然答应了。

在杂志社遇到佟岸时,沐笛总是不敢看这个男人的眼睛。他的眸子里盛满了温情,幽深得像一块深蓝色的丝绒。她害怕一不小心就会沉沦在那波澜不惊但是隐藏着汹涌暗流的眼睛里。

佟岸身兼数职,还得在外面应酬,每次拖着疲累的脚步回到办公室。沐笛总是一声不响地为他端上一杯蓝山。这种咖啡是他喜欢的味道。

佟总,喝杯咖啡吧。

叫我佟岸。他强调。

是,佟岸。沐笛觉得这个男人很有趣。

然后,佟岸就看着她,一言不发。他的脸上一直挂着淡淡的忧伤和明媚的笑容。

那天晚上,他送她回家。借着一点酒意握住了她的手。

你的才情令我着迷。和你在一起我感觉自己年轻了许多。他说,情深款款。

沐笛没有挣脱。他们十指相扣,在冰冷的车厢里体味掌心的温度。

到家门口的时候,佟岸的唇温柔的覆在她的额上,温热,缠绵。

这个时候,沐笛偷偷地低下头看表,刚好是十二点。最幸福的时刻。

晚安。他们握着的手慢慢分开。

夜里,沐笛辗转难眠,她给佟岸发了一条短信,知道吗?当你握着我的手时,我很悲哀地想,这么温暖的手心却不是属于我的。

我们都很无奈。佟岸说。

有个故事说每个人都是只有一半翅膀的精灵,只有找到另一半才能相拥而飞,而我就是那个断翅的精灵,其实我更想做乘着帚飞的女巫,别笑我因为我会念咒语。屏幕上出现这样一行字。

小女巫,谁刺激你了?

我和树分手了,时间长了,爱情淡了,他要求我放手。沫沫的QQ头像在闪呀闪的。

嗯,那样也好。昨天还未结疤,明天又有怎样的伤创?遗忘吧!或者不再想念。

我明天去远行,为了疗伤,康复了就回来找你。

我懂你,所以唯有相对无言,或者笑着流泪。

下了线,沐笛感觉很冷,抬头看天空的时候,发现上帝在流泪,有水顺着玻璃窗滑下来。

沫沫是沐笛最好的朋友,从懂事开始就在一起玩了。可是在沫沫疼痛的时候,沐笛却无能为力。

七月。佟岸带着沐笛去了一趟庐山。

在宾馆的房间里,他们喝了一瓶红酒。佟岸眉宇间的忧伤浓得像化不开的结。

你知道我结了婚吗?

当然,你这么优秀的男人还没结婚才怪呢!沐笛淡然一笑。

“可是我和妻子没有感情,当初在一起完全是迫于两家父母的压力。”佟岸的眼睛里全是忧伤。碧骆是善良的女人,我不爱她,但也不讨厌。我们是相敬如宾的夫妻,只是没有共同语言。

然后他抱紧了沐笛。

他们在雪白的床单上缠绵。沐笛瀑布般的长发散落在床单上,千回百转。她在撕裂般的疼痛与幸福的潮水中告别了童贞。

床单上斑斑点点的落红如花盛开。沐笛突然就流下了眼泪。他慌乱地擦拭着源源不断的泪水,语无伦次地说,沐笛,对不起,我很爱你。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知道你是我一直在等待的人。

她吻着他的嘴唇,喃喃地说,我不怪你,这一切我都心甘情愿。我是觉得太幸福了。

沐笛,你等我,我一定会离婚的,然后给你一个名正言顺的家。

佟岸盘着脚坐在干净的咖啡色木质地板上,湿漉漉的头发,那样好看的一张脸。

墙上有素描与艺术画,半裸的女人抱着一只猫,很妖艳的样子。梵高的《向日葵》颜色纠结在一起,无法稀释与剥落。这是沐笛的房间。

沐笛往右手无名指上涂蓝色寇丹的时候,他会在旁边为她剥开一片片桔子皮再一瓣瓣放进她嘴里,沉默而微笑地看着她吃。佟岸笑起来嘴唇微微上翘。像孩子一样天真。两片嘴唇饱满丰盈,却又不乏弧度。

有时候什么也不做,只是懒洋洋地抱着她,用手指缠绕她的发梢,在快乐的时候,她偶尔会露出惆怅的表情。而他依旧只找些轻松的话题。

他们都很无奈,害怕触及幸福背后的真相。

他们拥有简单的快乐。出租屋附近有一条铁轨,又细又长地通向远方。他们经常在晚饭后去那里散步。走累了就蹲下来抚摸四周那些黑黑的碳溶石。一起趴在铁轨上听火车由远及近的声音。一起有节奏地数着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

她和佟岸每个周未约会一次,他们做饭聊天,吃简单的饭菜,晚上靠在一起看恐怖的VCD,喝从超市买来的普通红酒。

然后在半夜的时候看着佟岸从房间消失,然后走到窗口看到夜色将他高大的身影完全淹没。

这个时候,沐笛心里会狠狠地疼痛起来。

沐笛终于近距离见到颜碧骆,这个女人成熟优雅,穿白色的连衣裙,长发披肩,淡淡的茉莉香似有若无。

她低头看看自己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觉得那么不协调。同事素莲悄悄地告诉她说,这就是佟总的老婆,很漂亮吧?

你是沐笛?嗯,你的文采很好,令《南雁》增色不少。颜碧骆静谧的眼神盈满笑意。

窗台上的百合花在空气中诡异地吐着香气。

沐笛漫不经心地倒了杯茶,说请喝茶。颜碧骆优雅地笑了,她说我要走了,得去幼儿园接女儿呢。最后还瞟了一眼沐笛右手无名指上的蓝指甲,低低地叹息了一声。

这声似有若无的叹息让沐笛的心彻底溃败下来。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第三者了?居然想破坏别人的幸福。纵使是爱也不能成为出轨的理由。沐笛想到了成全,然后用一生去怀念。

沫沫,我爱上了一个有家室的男人。我们爱得那样深,已经无路可走了,除了分手。

沫沫,有一些爱情我们只能作壁上观,永远也无法得到,不是相爱的人,就一定可以在一起。

在生活中,每一个人都是一段弧,如果相爱的两个人走在一起,便组成了圆。你和他就不是一个圆,你们起码是一个半圆,因为还有他的妻。放手吧,沐笛。

沫沫,我知道该怎么做了。这座城市呆得太久,也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他们挑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帘拉着,很厚,外面皎洁的月光透不进来。佟岸喝的仍是他喜欢的蓝山。

我有话想对你说。他们同时开口说同样的话。

你先说吧。佟岸温柔地看着她。

我的爱情期限是半年,现在期限已满,我又爱上别人了,分手吧。沐笛说“又”字的时候,特意加重了语气。

你撒谎。

佟岸看到她桀骜的脸,微微抬起的下巴,在昏暗的灯光里露出对爱情的绝望。

他感到绝望,他知道沐笛决定的事是不会改变的。

那么,你走吧。去寻找你的幸福

沐笛头也不回地走了,她害怕让他看到眼里的泪珠。

她漫无目的地奔跑,终于在一个寂静的地方蹲下来,黑暗的夜里微有凉意。路灯微弱的光茫隐约照着地下的铁轨,影影绰绰。这是她和佟岸经常来的地方,可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了。

与佟岸分手后,沐笛去做了健身。很晚才回到房间。

沫沫马不停蹄地从美丽的苏州城赶回来了。她们像小时候受了委屈那样抱在一起,互相取暖。

你们分手了?

是的。

是你提出来的?

是的。

沫沫趴在床上哭得稀哩哗啦。

沐笛捧起她的脸说,我都没哭你哭什么?是你失恋还是我失恋?我刚才在健身房倒立了一个下午。听说想哭的时候把身体倒立起来,眼泪就流不出来了,原来是骗人的。沐笛说这话时眼泪滔滔不绝。

我们都丢失了幸福。沫沫说。

幸福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她曾经那么近地靠近它,可终究还是抓不住。摊开手心时,里面一片空洞,而那片空洞却是她再也承受不起的重量。

沫笛的嘴唇变得干燥,甚至裂开一道缝,像丧失水分的花朵。

冬天已经来了,她很少出门,光着脚坐在地板上,有矿泉水,饼干盒,香烟和散落一地的CD。

忽然她的手机突兀地响起来,滴答滴答。屏幕是一片闪烁的蓝光。她的手指按了下去,是佟岸发来的信息。

沐笛,你还好吗?我明天要出国了,去那个开满樱花的国度。也许不再回来了。你出来让我见一下好吗?

沐笛光着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看到镜子中那张苍白的脸,干燥的皮肤起了些许碎屑。冷的手指和嘴唇。

那晚,星光灿烂。

他俯下身来亲吻沐笛的嘴唇。她踮起脚尖,双手缠绕上去仿佛缠绕住整个世界。

他们在浓雾般的夜色中告别。

她把头埋在他胸前,温暖的气息,有淡淡的古龙香水味道。是她所熟悉的。

她用力呼吸,要把这种气息记得清清楚楚,永远络在心底。

抱紧我,她的眼泪是崩溃的雨,一滴滴打在他的胸瞠。

沐笛,沐笛。他一遍遍喊她的名字。

好好珍惜你的幸福

沐笛离开了这座城市。

她来到了珠海,在前山一带租了间简陋的房子。房子很陈旧了,走在地板上会有吱吱的响声,天花板还会落下细碎的灰尘。空气很清新,打开窗户可以看到远处的树林和大山。

沐笛白天绻缩在房间里不停地写作,夜晚会一个人跑去附近的格子廊喝那种加糖的咖啡。很浓的味道,带点苦涩,就像曾经凛冽的爱情。

在这座城市里,她把落寞掩藏得不露一丝痕迹,沉默或者不动声色。总是苍白着脸,涂着蓝色指甲,像游鱼一样穿梭在人群中,表情淡寞。

只是在大街上看到透明的玻璃橱窗里挂着各种漂亮的婚纱时,她会难受得蹲在地上,痛得直不起腰。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年。

那天,沐笛去深圳参加一个笔会。路过那条熟悉的街道,犹豫了很久,她终于敲门了。

开门的是一个女人。颜碧骆?沐笛怔住了,她记得这张脸,似有若无的茉莉花香。他们不是移民到了日本吗?

我知道你还会来的。这个女人说话时仍是那么优雅。

我们三年前已经离婚了,他请求我放爱一条生路,我答应了。我还年轻,不想在一段没有感情的婚姻里耗上一辈子。有一天晚上他突然说要出国,再也不回来了,我不知道你们之间有什么误会……

后面还说什么,沐笛已经听不进去了。

原来只是一个误会,便可让人痛悔一生。

沐笛下意识地看了一下右手的无名指,上面的蓝色蔻丹脱落了,斑驳残缺,像蝴蝶斑斓的翅膀,看起来居然有一种惊心动魄的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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