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孩子怎么会住在贫民窟里,被一个舞女养活着?而他还在家里悠然地刮着胡子,简直是天方夜谭。他不能相信,他想找红莲问清楚,可是问清楚了又能怎样?他不知道,真的不知道,这已经超出了他所能做的范围,这是一道难解的方程式。
下午要上庭,他早早地来到事务所,沏完了茶,便整理起卷宗来。门忽然开了,红莲裹着一身冷气出现在他面前,脱下黑色的大衣,里面是枣红的旗袍,依然化着鲜艳的妆。他帮她挂好大衣,又把自己新沏的茶递到她手里。隔着一张书案,红莲从银色的手袋里摸出一样东西推给他:“我想这是你的东西。”那是他的怀表,冰凉的小玩意儿。
“是我的,不过,这是我给小宝的见面礼,怕你不收,所以没说。”
“我收下了,你的良心就安了,是不是?”
“红莲你不要老把我想得那么坏,我没有向你解释过去的事情,是因为那已经没有任何意义。我心里从来没有抛弃过你,我是真的喜欢你,不管你怎么对我。”
“你说的可是真的?”
“当然是真的。”
“那么,我让你现在就娶我,你会答应吗?”红莲走过去,戴着黑手套的手摸娑着他的脸,一屁股坐在他的腿上,象一个真正老辣的风尘女子。
他完全没有料到她还有这么一手,倒愣住了。嘴巴却比心更快地说:“我不明白你们女人,非要抱住婚姻不放做什么,爱是自由的空气,一旦被关进笼子就会臭掉,再恩爱的两个人也会变成仇敌。”
红莲在他腿上笑得花枝乱颤:“说得真好听,你为什么不去演戏?梅兰芳都会让你挂头牌。”但渐渐地她的一张脸冷下来,静静地没有表情。只有一双眼睛水汪汪地凝视着他,目光如冰,却用温热丰润的唇吮吸他。他被一堆野火诱惑着,渐渐不能自持,正待颠鸾倒凤,却被她一把推开,从掖下扯出手绢,一点一点擦他的脸,边擦边说:‘我真傻,一直不知道自己的本钱,谢谢你的指点。”
“红莲,你怎么了?我认不得你了。”他万分困惑地望着怀中的这个妖冶妇人。
“你知道我现在跟了谁吗?”她出溜下身子,神气地站在他面前,“白金龙,他是放高利贷的,势力很大,钱多得连他自己都不清楚,我以后就去帮他数钱。为什么还不恭喜我?”
他别过头去不看她,目光无处可逃:“你来,就是为了告诉我这个?”
“是的,怎么你吃醋?”
他闭上眼睛,咬牙道:“说完了为什么还不走?”
“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第一个主顾,如果想要我随时都可以,我是不会拒绝你的。”
他猛地立起,望着天花板吼道:“滚!滚出去!听见没有?”差点儿要把一叠卷宗扔出去。
许久,他才缓缓坐下,靠着胳膊似笑非笑。他的错误在于:从来都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却永远管不住自己的心;他所追求的东西和他所喜欢的东西往往南辕北辙。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按住了他的手背,他烦躁地说:“你又来做什么?”一抬头却发现是关咏荷。
“这是在生谁的气呢?”关咏荷笑盈盈地问。
他看见自己的白瓷茶杯上有一道半月型的唇印,妖艳而油腻,他把手指按在上面,暗暗擦去。一边解释道;“一位姨太太来问遗产的事。被麻烦了半日,头都疼了。”
“就是刚才出去的那个女人吗?我看见她在哭。”
他大顾左右而言他:“今天怎么想起到我这里来?”
“怎么?我不能来吗?”关咏荷拔弄着袖口的水貂毛,撒起娇来。
“能,当然能,请还请不来的贵客呢。”
关咏荷忽然严肃起来,认真地说:“倚文,爹地不同意我和你来往。”
他双手插进裤袋里,从玻璃窗里看街上的车水马龙。
“你一句话也没有吗?”关咏荷走到他的身后。
“你要我说什么?”他在自己哈出的水汽上画字。
“我知道,你有一颗高傲的心,我喜欢你的高傲,还有——你下巴上的这道沟,和克拉克盖博一样。可是,不许你用高傲伤我的心。”
芙蓉弃他而去,红莲恨他到死,现在,他只有怜取眼前人了。他伸出手去揽住她。
“你爱我吗?倚文。”关咏荷呢喃着。
“嗯。”
“那么吝啬啊,就不能多说几个字。”
“爱你,恨不得咬人几口。”他恶形恶状道。
关咏荷耸着肩膀笑,然后说:“那我们私奔吧。”
他吓了一跳,推开她:“别胡闹,琪琪。”
“我没胡闹,我是认真的。”
“拐走关家大小姐,我在上海滩上还能混吗?”他几乎要着恼。
“那我们离开上海,去一个世外桃源,逍遥自在地生活。”关咏荷的眼中充满了憧憬。
“你根本不明白你的主意有多么荒唐。大小姐。”他又好气又好笑。
关咏荷气极败坏地抄起围巾打他:“不许笑,我有那么可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