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好知 kuaihz

金山河水

  汽车在公路上奔跑着,速度很快。道路两边的树木、田野、山岚飞快地向后甩去,晃得林琳一阵阵目眩。但她仍目不转睛,紧盯着车窗外,似乎在寻找什么,又似乎被这山乡风景所吸引。这和车上其他乘客形成了强大的反差。车上空座不少,满地的大包小卷。人们表情平淡、慵懒地坐着,有的在看手机,有的干脆闭目养神。

  此次行程,林琳到幸福村采访一个女企业家,富了以后从城里志愿到乡下当村官,带领农民致富的事迹,顺便搭车到她曾下乡的金山村去。半个月前,林琳一家刚从南方省城调回滨城。离开故乡28年了,她一踏上故乡的土地上,一股熟悉的海腥味迎面扑来,感觉到无数清凉的负氧离子在身体里窜来窜去,沁入心脾。真是爽透了,哪地方也不如滨城故乡好啊,她感叹着。丈夫转业后,她放弃了省城优厚的工作待遇,义无反顾地选择全家回到滨城。在临近退休的年龄回来,也算是落叶归根,这正象她当年下乡着急回城的心情一样。工作安排并非一帆风顺,报社现时是年轻人的天下,一个萝卜一个坑,领导位置不好安排。当记者还是一把好手,她已看淡了这一切。家里安顿好后,不知为什么,第一件事就想到她曾下乡插队的金山村看看。正巧接到报社这个采访任务,就一并成行了。金山村离她采访的幸福村不远,也就是半个小时的车程。屈指数来,离开乡下已有30多年,金山村常常在她的梦里萦绕。更确切地说,她要去了却心底的一桩心愿。

  昨天的采访超乎想象的顺利,这于她的功底实在是小儿科,腹稿已在心中形成。女企业家叫李路,精明干练。第一眼看去,她心里着实悸动了一下,怎么感觉像她?她不住地端详打量李路,两人对视了很久。那声音、举止越看越像。只是额头有一道深深的伤疤,尽管做过美容,那疤痕还是泛着一道浅浅的暗光,挺显眼的。怎么可能是她?林琳怅然地叹了口气,心想:这世上相像的人还是蛮多的。没想到采访时,两人交谈甚是投缘,像是认识很久的老朋友。她深深地被李路的创业事迹吸引了,听得津津有味。天渐渐黑了,采访结束了,林琳意犹未尽,竟有些恋恋不舍,彼此不约而同地留下了联系方式。

  “金山河有没有下的”?随着司机的报站声,林琳如梦初醒地“啊”的一声,挺了挺发僵的双腿,拎包跑下车来。

  这是金山河吗?当年那条土官道已被柏油马路所取代。桥头已重新修建,并安上了护栏。那高高的老金山断崖还是那样陡峭,绝壁的崖下是一汪川流不息的河。每当雨季,河水猛涨,足有百米多宽。波涛汹涌,呼啸着向前奔跑。沿途的牛马、房屋被席卷伤亡常有发生;即使在干旱时节,金山河承接山上的泉水,仍汩汩地涌动着,发出哗哗的响声,打着漩向前奔去。沿着河边向北拐,便是一片茂密的冬果林。那些青砖黑瓦的农舍掩映其中,金山村便坐落于此。

  久违了,金山河。“凤姐,我来看你啦!”她忘情地朝河水大喊。老金山发出嗡嗡的回响,金山河在低低的回应,仿佛要诉说什么。尘封30多年的记忆闸门刹那开启:立时,一个婷婷少女仿佛就站在眼前。

  她是房东的女儿,叫刘大凤。高挑的个头,姣好的面容,丰满的酥胸,苗条的腰枝,山风把她的两腮吹得像红苹果,笑起来牙齿白得亮眼,真是山里少见的美人。人们有事没事的总想多看她两眼;她心性高傲,性格泼辣,引得小伙子们既爱又怕。林琳下乡插队就住在她家。那时候,刚到乡下的迷茫和沮丧使林琳情绪不好,而房东刘叔一家热情照应,使她很快适应了乡村生活。

  下乡后的第一天上工,林琳扛着锄头和大凤一前一后向田里走去。田边是潺清的溪流小河,堤坝上的泥巴小路蜿蜒绵长,伴着漫坡那不知名的野花,山乡的美景尽收眼底。嗅着清新的泥土芳香,林琳感到一阵心旷神怡。突然,小路上一个推自行车的人冲林琳厉声喊道:“你看你看你那两步走,刚下轿似的,东张西望的,象干活的样吗,紧点走。”这一声哈呼把林琳吓了一跳。初来乍到,林琳不认识他,有人告诉是大队民兵连长赵铁民。这是一个五大三粗的年轻人,肿眼泡,黑脸膛,一副阶级斗争脸。林琳窘得又羞又气,说不出话来。大凤回过头,鄙夷地瞪了那人一眼,“赵铁民,人家刚来,你别那么凶吆好不好?别把自己太当人了。”赵铁民立刻象变了个人似的,满脸堆笑,蔫吧了,骑上车一溜烟跑了。

  林琳感激大凤帮她撑腰解了围。这以后,大凤处处帮衬着她,让她在异地找到了知己。她喜欢大凤的率真和仗义,大凤也喜欢林琳的善解人意,时间长了,她们成了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两人同吃同住同出工。田间地头,她手把手教会了林琳干农活。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大凤跟林琳学会了爱干净,好打扮。待穿上林琳从城里带来的衣服,竟比知青们还惹眼。林琳喜欢看书,她也跟着看。那些不认识的字,不懂的句子就问林琳。在看《红楼梦》时,大凤表现出异乎寻常的认真和入迷,每天把不懂的词语和段落抄下来,林琳就给她讲解。她说你那泼辣劲像凤姐,她说你那柔弱样像林妹妹,一来二去,两人凤姐林妹妹地叫开了。

  叫凤姐最欢的是厉健,他比大凤小两岁。高高的个头,戴一幅黑框宽边眼镜,面色有些苍白,是知青中有名的才子,写得一手好字,吹拉弹唱,样样在行。只可惜家里成分不好,是一个致命的污点,人们唯恐避之不及。谁也想不到,高傲的大凤竟然喜欢上了厉健。厉健性格内向,少言寡语,平日挺孤独,可和大凤有说不完的话。两人私下偷偷地交往着;而民兵连长赵铁民也紧追大凤,可大凤对他就是不感冒。林琳想,刘叔要是知道了,能同意吗?她暗暗替大凤捏把汗。

  知青点的房子盖好了,林琳就要搬走了。想想这几年凤姐对自己的仗义,分别之际,林琳哭了。大凤却笑着说:“傻样,哭啥,都一个村住着,以后常回来看我啊。”

  说是常来,人一旦分离,即使感情不淡,联系自然会少。林琳被调到镇上报道组工作,两人见面机会就更少了。夏日的一天傍晚,大凤突然来找林琳。半年多未见,大凤明显消瘦了,脸也憔悴不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几次欲言又止。两人来到金山河边,这时,皓月发出清冷的光辉,把河水映得白粼粼的。望着大凤惨白的脸,林琳首先开了口:“凤姐,你这是怎么了,有什么心事说出来,看看我能帮你分担什么?”听到这话,大凤的眼泪象断了线的珠子,一串串滚了下来。她不住抽涕着,努力控制着不哭出声来。“快说,出了什么事,你急死我了”。林琳感到事情的严重,搂着她的肩膀不停地问。

  果然,刘叔发现了大凤和厉健的事,大发雷霆,竟动手打了她,坚决不许两人来往。这在林琳的预料之中。赵铁民趁机把厉健调到长山水库打石头,硬生生把两人拆散了。临走时,厉健对大凤说:“咱们认命吧,我配不上你,你跟我是要吃苦头的。”大凤一把捂住他的嘴说:“这辈子我就认定你了”。厉健走后不久,就寄来了绝交信。而此时她又发现自己怀孕了。“那厉健知道吗”?林琳问。“我怕给他添堵,我谁都没告诉。我爸接受了赵铁民的提亲,连彩礼也收了。我坚决不同意,我爸说,你生是老赵家的人,死是老赵家的鬼,想退亲没门。你说,这不是逼死我吗”?说着大凤又哭了起来。林琳赶忙劝道:“凤姐,千万别急,总会有办法的”。心里却倒抽一口冷气,谁都知道,刘叔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倔头’。“这样,我去劝劝刘叔”。

  林琳觉得如果把利害讲清楚,刘叔也许会改变主意的。其实,她真是想错了。

  翌日,当她带着礼品去见刘叔时,开始倒也满热情。但提到大凤的婚事,劝他别逼女儿时,刘叔顿时黑了脸。刘婶倒是满同情女儿。说破天也没用,林琳悻悻地走了。此时,她知道大凤婚事可以拖,最难的是肚子里的孩子。如若被人发现,那定会在村里掀起一场轩然大波。不仅大凤的名声完了,更可怕的是,厉健会被上纲上线,揪斗批判……林琳不敢想下去回到镇上,她立即挂长途电话给母亲,母亲答应找人给大凤做人工流产,林琳觉得心有点见亮,想尽快把这消息告诉大凤。这样大凤也许能好过一些。人在难的时候最需要有人帮一把,何况是好成一个头的闺蜜呢。

  一连三天的瓢泼大雨,把道路冲垮了。交通中断,车也不通。林琳找大凤始终没有成行。

  第四天,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中午,突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来找林琳,告诉大凤跳河自杀了。这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林琳一阵眩晕,心砰砰地跳个不停,赶紧跟着来人向河边跑去。这时,金山桥已经站满了人,赵铁民正带领人下河打捞。河水湍急,几个人下去,只找到一只鞋。林琳一眼认得,那是年前回城给大凤捎的当年最时兴的元宝鞋。大凤非常喜欢,平日舍不得穿,今天竟穿着上路了。人没找到,大家分析一定是叫水流子冲到大海去了。刘叔开始还挺冷静,听到这话,便“哇”的一声向桥头撞去,被赵铁民死死拽住。他老泪横流,“都是我害了她啊!”咦,刘婶刚才还在哭呢,人哪去了?“快去找刘婶!”林琳喊道。人们这才发现刘婶趁人不注意竟也跳了河,只见灰色的衣服,在水中上下起伏,顺着激流冲出去老远。几个小伙子冒险把她拖上来。大家好一顿折腾,终于救过来。她长长喘了口气,便一骨碌爬起来,捶胸顿足地嚎啕起来,声音已近嘶哑。在场的人们无不落泪,现场一片悲戚。林琳走到刘叔面前,“大叔你可要挺住啊。”刘叔擦了一把鼻涕眼泪,从兜里掏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递给林琳,喃喃地说:“她给你的。”林琳一把接过。望着潦草的白纸黑字,顿时视线模糊起来:

  林妹妹:我别无选择,只能走了。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这辈子感谢老天让我遇到你,谢谢你对我的好。告诉厉健,我爱他。我信那句话,宁为玉碎,不为瓦全!”

  出殡那天,赵铁民铁着脸,木木地楞着,谁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林琳已哭成泪人。厉健不顾人们的侧目,一直守在大凤灵前。一口红棺木只载着那只元宝鞋,埋在赵家的坟茔地里。四匹大马拉着竟大汗淋漓,人们说那是大凤不愿去啊!受到刺激,林琳大病一场,她总是自责没早一点找到大凤,她总觉得大凤的死和自己有关。

  那年的冬天,林琳招工回城。临走那天,她在金山河边站了很久,向大凤告别。半年过后,厉健在水库工程的一次爆破中不幸遇难。人们说厉健跟大凤作伴去了。刘婶终日思念女儿,在疯癫中走失。全家人到处寻找不到。一年多后,刘叔在自责和悔恨中病逝。

  有句话说时间是最好的疗伤。林琳奇怪自己,三十多年过去了,为什么总也忘不了凤姐,想起她就莫名的伤感,常常梦见她,每次,她依然那么漂亮迷人。

  突然,一阵悦耳的手机铃声响起,林琳从沉思中惊醒。她拿起手机,“哪位?

  “林记者,我是李路。你不打招呼就走人了,我和你还没唠够呢。”

  林琳想了想,她需要的素材基本全了,还有什么要说的呢。“这样,我先写第一稿交差,下次咱们接着唠,发连续报道,你看好吗?”“你在回家的路上吗?”

  “没有,我顺路去我插队过的金山村去看个故人。”

  “到金山村看谁,我熟悉那,我陪你去好吗?”“谢谢,你那么忙,不麻烦了。”林琳想:李路真是热心肠。

  “凤姐你认识吗”?对方问道。

  林琳心头一颤,头皮有些发麻,不禁浑身打了个“激灵”,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她怎么会知道?一见面的感觉又在脑中晃动,恍然是在做梦。“你是?”

  电话那头叫了一声“林妹妹”,竟和三十年前的声音一样。

  “啊,你是刘大凤,凤姐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你还活着,我不是在做梦吧。”。

  “过去的刘大凤已经死了,现在的李路还活着。”李路说。

  “此话怎讲,凤姐,我糊涂了,快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林琳恨不能马上见到她,要把这一切弄清楚。

  那天,大凤在路上遇到赵铁民,她垂下眼帘想回避,但已来不及了。赵铁民开门见山:“咱俩的事尽快办了吧。”看着他一副志在必得的样子,大凤气不打一处来。“什么咱俩,咱俩什么事,我不知道。”两人话不投机,吵了起来。“连彩礼都收家去了,你以为你是谁,还装‘彪’啊”!赵铁民一改往日对她呵护有加的笑脸,面露狰狞,讥讽的语气,霸道的话语,深深地刺痛了她的自尊,大凤看清了他的嘴脸。她哭着跑回家去,和父亲摊牌,要求立即退婚,宁死不嫁。她爸还是那句话:“你生是老赵家的人,死是老赵家的鬼。”拿着棍子要揍她,倔强的大凤彻底绝望了。她回到自己的屋子,写了遗书,换了身新衣新鞋,冲出家门,一口气跑到金山河。想也没想,纵身一跳,大水立刻将她吞噬。没成想,天无绝人之路,大水鬼使神差的把她冲到幸福村的河堤,一块巨石拦住她的去路。恰在此时,幸福村的李队长正带人查看汛情。远远看到河水卷着个人向巨石冲来,不好,撞上就没命了。说时迟那时快,他衣服没脱,一个猛子扎到河里,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大凤大凤的头还是被撞了一下,顿时额头涌出鲜血,染红了河面。大凤被抬上岸,李队长撕开衬衣为她包扎伤口,摸摸还有脉搏,便拦了一辆车,送到县医院。由于抢救及时,命是保住了,但孩子没有了。问她是谁全然不知,眼神怔怔的,大凤失忆了。李队长一家精心服伺和调养,一年多后,大凤慢慢恢复了记忆。李家得知她的遭遇,非常同情。知道是李队长救了自己以后,她“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认他们是自己的再生父母。为了报答救命之恩,便从李家姓,改名李路。

  大凤怨他爹,恨赵铁民,但她急着想见妈妈,想看厉健。李队长觉得她此时不宜回去,便派人打探消息。得知他们都不在人世后,大凤大哭一场。哭命运对自己的不公,也哭自己对父母的愧疚。三天后,她告别了李家,要来日报答,决定到城里去闯闯。

  林琳正听得入神,李路忽然话锋一转,“快说说你,这三十多年上哪去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我结婚后,随军去了武汉”。林琳说,“这一呆就快三十年,今年丈夫转业,全家又回来了。”

  李路说:“昨天咱俩一见面,我感觉你有些面熟,但没敢认你。你知道吗,你简直是变了个人,我都认不出你了。当年瘦瘦小小的,现在又高又大,人也漂亮了,说话口音也变了。你说我哪敢认你啊,昨晚你走后,我看了你的名片,越寻思越觉得是你。”

  这戏剧性的一幕来得太突然了,两人感慨万分,要立即见面。

  “你等我,咱们见面细谈。”李路说,“我现在开车离你不远,一会儿,我们在金山河见,我还要你陪我去一个地方。”

  “好啊,我等你。”

  此时此刻,林琳兴奋的心,象敲鼓似的咚咚作响。太神奇了——她长长地舒了口气,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她抬起头望着天,天空湛蓝湛蓝的,深邃高远;洁白的云朵在热情的相拥滚动,令人心醉。她的心豁然敞亮了,一如这眼前的蓝天白云。

  对,我要陪她一起去看看厉健,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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