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下有个中医推拿、艾灸理疗室,人们每次路过理疗室的门前时,远远地就能闻到一阵阵沁人心脾的,艾条燃烧的气味。这气味仿佛有一种莫名的魔力,强烈地吸引着住在这个小区里的女人们。她们只要感觉到身体哪有点不合适,哪怕只是那么一点点,也就都会兴致冲冲地跑到理疗室里来进行一番保养和调理。她们在理疗床上或躺或卧,非常惬意地享受着技师们的精心服务,同时还可以随心所欲地东拉西扯、飞短流长,以及毫无顾忌地随时向人们晾晒一下自己的幸福生活。她们谈话的内容很广泛,除了有养生、美容、老公、孩子和婆婆这些主旋律外,还有许多连百度里都搜不出来的独家资讯。每一次理疗,都会让女人们感觉到神清气爽、心情愉悦。
难怪十一号楼的花香在这里接受腰部推拿都一个多月了,还舍不得休息,而且是天天不落,准时必到,还真成了这小小理疗室里的钉子户,幸亏她有一个经得住折腾的水桶腰。搞得技师们都不好意思再赚她的理疗费了。好心的技师多次委婉地劝告她:“好了,你的腰没事了,不用再来了。” 可花香就是这么执着,她实在喜欢这个能让她充分体会到优越感的地方。
来这里理疗的人,病因各有不同,但基本上都是职业病。如司机们的腰肌劳损,白领们的颈椎病和肩周炎,以及超市营业员们的静脉曲张等。也就唯有花香的病因是那么的高端, 她是在一次打高尔夫球时闪了腰,当她每次向疗友们提起时,脸上都会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她每天都期待着疗友们向她询问打高尔夫的事情,一旦进入了这个话题,她就情不自禁地异常亢奋,仿佛她成了高尔夫的形象大使,这种感觉好极了。当很多人还没有见过、甚至还没弄懂高尔夫到底是个什么东西的时候,她花香却已经因为打高尔夫球把腰都闪了,这让她感到特有面子。
其实关于花香打高尔夫球的故事的真实情况很悲催,那是一个多月前的一个上午,有个钢材供应商邀请建筑公司第二管理部的袁部长——也就是花香的老公,去打高尔夫球,当时袁部长的女朋友正好去了外地,也是袁部长一时动了恻隐之心,便带上了老婆花香一起去玩了。
花香是个走到哪都不怯场的人,之前连一次高尔夫球杆都没碰过的她,练都不练一下,就精神抖擞地扛起球杆随老公一起走进了那风光旖旎、绿草茵茵的世界。真是隔行如隔山,广场舞功底扎实深厚的花香挥杆儿的动作总是不得要领,看上去就像抡大锤。也不知道是第几次挥杆儿劲儿没用对,意外发生了,花香的腰部感到一阵肌肉撕裂般的疼痛。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花香没有声张,她悄悄地躲到一处太阳晒不到的地方,爬在草地上,让球童揉起腰来,直到一场球结束。
一次意外,让花香遭受了不小的皮肉之苦,但也为她的生活涂上了一抹绚丽的色彩。 在高光下狂炫了一个多月,瘾也过得差不多了。那天,花香推拿完正要与技师和疗友们话别准备结束这次长达一个多月的理疗时,没想到叶红走了进来。叶红是和花香一同进建筑公司的老姐妹,和花香年龄相仿,五十岁不到,她老公就是建筑公司纪委的孙副书记。
叶红是个衣着前卫的人,一天打扮得像个小姑娘,身材保持得还不错,就是她那不再滋润、略显抽吧的脸时刻地出卖着主人的年龄。院儿里那些不怀好意、爱八卦的三八们,背地里取笑她说:从后面看像十八的,从前面看像八十的。可是,当着本人的面却都称她为资深美女。对于这个明显偏离大众点评的昵称,叶红自己倒是满认可的。
这么多年,花香和叶红的关系说不上多好,但也还行,当然大家见面时还是表现得非常亲热。花香就是不喜欢叶红爱显摆的臭毛病。
“咦,叶红!可有日子没见你了,哪潇洒去了?”花香拉着叶红的手,热情地寒暄着。
“唉,别提了,不是去了趟香港吗,遭大罪了!”落坐后的叶红有些造作地说。
“得了,得了。又不会好好说话,我就讨厌你这个劲儿!别装了,快说买了多少衣服?”花香轻轻地拍了下叶红的肩膀,慎怪着。
“买啥衣服呵,我是去治病!”
"啊! 真的?别吓我。啥病呵?非要到香港去治?”花香关切地问。
“清理一下底盘儿”。 "啥,底盘儿,去修车呀?”
“诶呀,跟你沟通真费劲,去做了个痔疮手术!这下明白了吧?”叶红不耐烦地白了花香一眼。
“你说啥?做个痔疮手术也要到香港,咱这儿医院不能做吗?”花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咱这儿医院我可不敢去,跟屠宰场似的。”叶红一边说,一边不屑地晃了下脑袋。
听叶红说话真让人长气。但花香还是好奇地问“香港医院的治疗费很贵吧?”
“还算可以吧,一共花了十几万,不算贵,人家的服务在那呢。”
“多少?”花香显得有些错愕,嘴张得老大,眼珠子瞪得溜圆:“你治哪长的痔疮?”
这话问的,看来花香有些凌乱了。
“说啥呢,像话吗?你说哪长得痔疮!哪还能长痔疮?我住的是单间豪华病房,名医主刀,贵宾服务。看你一惊一诈,吃错药了吧!说话也不过过大脑,少见多怪。”被叶红劈头盖脸地呛了几句,也是花香自找的。
说完叶红爬在了理疗床上,告诉技师说:“先做个按摩吧,然后再给我薰薰艾灸,通通经络,最近被折腾得有些疲惫。”
花香暗想:充啥大尾巴狼呵,懂得啥是经络?挺会享受,疲惫家躺着不得了,还专门来做按摩。
看着叶红这副自是娇贵的德性样儿,花香一时不知是走是留。
“你这是来治啥?”
叶红随便这么一问,让花香可找到台阶了:“ 我头些时去打高尔夫球,也不知咋就那么寸劲儿,一下就闪了腰。”花香一边说着,还一边揉了揉腰。
“你去打高尔夫球!”一向看人下菜碟,讲话嘴上从不留德的叶红夸张地扯着大嗓门儿:“你打煤球吧!你可真是狗啃麦苗不羊装羊!”说完,便不再装矜持地哈哈大笑起来,一时间花枝乱颤,按摩师也只好无奈地暂时停下了手里的活儿。
叶红的话让花香羞得脸绯红,当时墙角如果有个老鼠洞她都想钻进去。笼罩在花香头上一个多月的光环,让叶红一口臭气就给喷灭了。
花香拎起包说了声:“不跟你闲扯了,走了”便怏怏地离开了理疗室。
花香回到家里,见老公正坐在茶几旁悠闲地喝着功夫茶。这些时袁部长很安分,应酬也少了,基本上是按点回家。
别看花香像个卖菜的大妈似的,她老公袁部长长得却是有款有型,五十出头的人了,还是那么骨秀肌丰,容光满面,头发一丝不乱,浑身透着一股精明劲儿。
花香挨着老公做下,一五一十、添枝加叶地把叶红瞎嘚瑟去香港治痔疮的事讲了一遍,末了还补了一句:“臭显摆啥,看把她牛的,这儿还都放不下她了!”她又拉拉老公的胳膊,半撒娇地说:“老公,我也有痔疮,咱啥时候也去趟香港把它做了。”
“没那个必要,你那又不严重,买盒马应龙抹抹就行了。”袁部长不以为然地答着。
袁部长不经意的一句话引得花香吧嗒吧嗒地掉起眼泪来:“人家是官太太,我也是官太太,论官衔职位你和孙书记的级别也差不多,她叶红治痔疮到香港花十几万,我就在家门口儿用一盒十几块钱的马应龙给打发了,我的命咋这贱呢!和你结婚这么多年我享过啥福,我就是个不花钱的保姆,伺候完大的,再伺候小的。”
说着说着,花香的眼泪还连成串儿了,想想这么多年的委屈那眼泪还真得用盆接。
花香和袁部长是八十年代末结婚的,那时老袁只是个为当工人顶了父亲工作的山里娃, 而花香的条件可就好多了,她父亲是公司的人事科长,这在当时建筑公司的范围内,她也算得上是个金枝玉叶,本人又坐办公室搞财务工作,可想花香要嫁给当时还是小袁的袁部长得需要多大的勇气,和家里算是彻底断绝了关系。婚礼那天没有送亲的车队,小袁是用自行车把花香从工地的女工宿舍,接到了他在男工宿舍布置的婚房里,工友们点燃了挑在钢筋棍儿上的两卦小鞭儿,算是婚礼上最热闹的场面。近些年,随着老公的渐渐出息,花香越来越庆幸当初的选择,佩服自己独具慧眼。
对于花香抒发感情的方式,老袁早已习惯,他对花香的脉把得很准。他抽几张纸巾递给花香,又为她斟上了茶,便开始对症下药地为她进行心理疏导;“花十几万到香港治痔疮,这是典型的钱多人傻加腐败!也不嫌磕碜,不怕别人怀疑钱是哪来的,还敲锣打鼓地到处招摇。脑残,除了八卦电视剧,连新闻都不看,一点时事政治都不关心。现在正是中央高压反腐的风头上,官员们像冰雹似的噼里啪啦地往下掉,也不知道收敛点。作吧,不定哪天就把她老公给炫进去!”
老袁的话很奏效,花香的脸上渐渐地露出了笑容,接着老袁又开始给花香画大饼:“我不是舍不得钱,如果真有那个必要,咱去美国治,咱还比不上她吗?问题是有钱也不能白白地往医院里送呵,你就好好地锻炼身体吧,咱把钱就都用在玩儿上、乐上。等这阵风过去,我带你去欧洲、去美洲、去周游世界。”
花香用近乎崇拜的眼神看着老袁,觉得他真不愧为领导干部,说话办事很有头脑。经他这么一点拨花香顿时如醍醐灌顶般灵光起来,她猛然意识到不该跟叶红说打高尔夫球的事,叶红是个出了名的大嘴巴,说话有影儿无形的,提了个线儿就跑,屁大点儿事,从她嘴里再传出来,那准会臭气熏天!指不定往里要加多少料呢。
花香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似的,怯生生地对老公坦白道:“我把那次咱们去打高尔夫球的事告诉叶红了,这要紧不要紧呢,会不会给你惹麻烦?”
老袁听她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儿急了“你跟她说这些干啥?吃饱了撑的,真应该送你个日本名字叫‘缺心眼子’。这事如果让她老公孙书记知道了,肯定会大作文章!孙书记当纪委副书记已经五六年了,想转成正的都想疯了,就想靠整人出业绩,为升迁创造条件呢。”
袁部长的担心是有道理的,这两年孙书记越来越多疑,虽然自己屁股不干净,但却看谁都像有违纪行为的人,见着黑影就想开枪,谁都想查,而且重点是像老袁这些部长们。
老袁啜了两小杯功夫茶,看着身边有些紧张的花香说:“别急,你让我好好想想。”然后又沉吟片刻说:“明天再见到叶红,你想法让她相信打高尔夫球的事只是句玩笑话,你的腰是因为干别的闪的。”
这时脑子早就是一片空白的花香傻乎乎地问:“那我说是因为啥?”
“这还不简单,你就说是因为墩地,或是搬东西,说啥不行?再不然就说是放屁扭的。”看着老婆脑袋又短路了的样儿,老袁坏笑着。
第二天是个周末,早晨起来就感觉天很热。理疗室的门刚一开,花香就来了,她搬把椅子放在门外坐下,眼睛不时地朝叶红家那栋楼张望。她今天是专门来等叶红的。
整个上午过去了,还是不见叶红的身影。问过技师了,说她今天会来呀。咋还不露面儿呢?花香不停地用本书在面前呼扇着,心里暗骂:这个不招人待见的玩意还不来,这死热荒天的,害得老娘在这瞎耽搁工夫。
午饭花香好歹吃了两口,就又回到了原位焦急地等待着。大约到了下午五点多时,叶红终于出现了。只见她打着把小红伞,穿着件小粉裙,一边瞄着自己投在墙上的婀娜身影,一边迈着猫步扭扭搭搭地朝这里走来,这时的太阳变得温和了许多。
花香虽然很生气,但脸上又不便表露出来。还是主动和叶红打着招呼:“就这么两步路还打伞,越老还就越娇气了!”
叶红合上伞打趣地问:"又来推拿你那高尔夫球腰哇?”
这话题找得挺准,花香一边暗喜,一边接过话茬;“啥高尔夫球腰哇,我认识高尔夫球,高尔夫球认识我吗?我那是逗你玩儿呢。我这腰是那天在家里墩地时扭的。”
“我想也是呢,就你这堆这块还挥高尔夫球杆儿,高尔夫那套行头配你身上会是啥狗奶奶样?想想都滑稽!”叶红这话一出口,把坐在椅子上的花香气得脸一红一白的,张了半天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只是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只顾着自己嘴巴痛快的叶红又补了一刀;“你也够娇气的,就你家那屁股大点儿的地方,至于墩墩地就把腰扭了?”
当初公司给领导们购福利房时,孙书记和老袁的级别是一样的,可不知为啥叶红家分的房子就比花香家的大了几平米。这让叶红一直很得意,让花香一直很不忿儿。
花香实在是听不下去了:“你的屁股有那么大? 我是在给我儿子新买的房子里墩地扭的。”
“你儿子买房了?在哪?”
“大都会。”
“大都会!”叶红显得很惊讶。
“大都会”在本市可算是个很高档的楼盘。花香看着叶红五官挪位的样子,心里痛快多了,心想:嘿,看我这小暴脾气,老虎不发威,你还真拿我当病猫。
接着她又想说又不想说地,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补充道;“另外,那房子也太大!楼上楼下的,四百多平米,有啥用呵,房多累主。还守着河边,一到夏天,晚上蚊子哗哗的,都不敢开窗户!”
这一串仿佛是从天外飞来的声音很有杀伤力,叶红听后脸上的表情顿时僵住了,半晌没说话。
这一回花香终于占了上风。
晚饭时,老袁听了花香兴高采烈地汇报,气得直翻白眼儿:“花香呵花香,你这嘴比脑子快的毛病啥时能改改?我真服了你了。咱家那点事儿让你抖了个底朝天,就差到美国时代广场去打广告了。在大都会买房子的事不能往外讲,一句话我没嘱咐到,你就到处瞎秃噜。你们这些一天没事干的娘儿们们,一个个闲得五脊六兽,到一起就知道比阔斗富,个个都是筛子嘴。也不看看现在的大环境,一点儿政治素养和政治觉悟都没有!这年头仇富的人太多了,草上说话露水听,在外面讲话处处要注意!就算叶红不害你,也难免被其他的小人留心盯上!”
挨了骂的花香火上大了,晚饭也没咋吃。她很后悔,真想照着自己的嘴巴打两下。
饭后,老袁还是嘚嘚个不停,他一边剔着牙,一边继续给花香上课,并举例说明:“咱公司的大领导高总,家里有好几处豪宅,可是人家一点儿口风都不会往外露,就连给他开车的司机都不知道他家到底住在哪里,每次送他回家,他都是在家门附近的路口下车,然后自己走回家去,说是为锻炼身体,鬼才相信呢!看人家多低调。现在讲究低调,低调!你懂吗?”
老袁讲了这么多,花香还真得需要好好地消化消化。
从那天以后,袁部长每次遇见叶红的老公孙书记时,总是感到有些不自在,仿佛他看自己的眼睛后面,还有一双眼睛。
2014年9月中秋前夕于郑州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