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看来，奴隶、农民、佃户等人只是在形式上有差别，而其实质是一样的。无论农民在名义上是否属于我所有，或者他藉以生存的土地是否属于我，实际上我占有了他的东西。就像莎士比亚借其剧中人夏洛克之口所说的那样：“你们拿走了我赖以活命的东西，就是要了我的命。”具有自由人身份的农民，生活状况有其优点：他可以去世界各地寻找发财的机会。而农奴则不得不依附于他所栖身的土地；当然，他的生活状况也有优点：在庄稼歉收、患病在身和年老体衰时，他的主人会来照顾他，因此他的心可以比较踏实。而主人的情况却正好相反：如果庄稼歉收，他就会焦虑不安，夜不能寐，担心怎样才能养活一家老小和奴隶。梅南德很早就说过：“宁可当一个好主人的奴隶，也不愿当一个过着悲惨生活的自由民。”但自由民也有其优点：只要他有才华，就可能获得相应的地位。而奴隶就没有这方面的优点，因为他们的专长一旦被主人发现，其奴隶地位反而更加不易改变。例如在古罗马，那些作坊的师傅、建筑师甚至医生等，往往都是由奴隶来充当。
那时奴隶制和贫穷几乎是同义语，其实质就是，一个人体力和才能的使用主要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人。这就使得他必须超出自己的力量来劳作才能勉强糊口。这是因为，自然赋予一个人的体力和才能，仅能满足其基本需要，此外再无余力了。如果人类社会中有一群地位很高的人，不参加生产劳动，坐享其成，那么本该由他们承担的劳作就完全落在其他人身上。这就是在奴隶制社会，或者在有着无产阶级的社会，所有的罪恶产生的根源；在这种情况下，大多数人饱受贫困和压迫。
造成这种罪恶的另一个较为间接的根源是奢侈。为了满足少数人纵情声色、任意挥霍、追求豪华和爱慕虚荣，大多数人的劳动都不得不服务于这一目的，而人类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的生产却被取消。广大的劳动者不是为自己搭建遮风避雨的草屋，而是为少数富豪建造奢华的高楼大厦；不是为自己织造粗布的衣衫，而是为富豪织造绫罗绸缎。总而言之，生产不计其数的奢侈品以满足这些富豪们无止境的需要。城市中大多数人都是生产这些奢侈品的工人。为了给这些工人提供生存所必需的生活资料，也为了养活自己，农民不得不大大超出原始负荷地去耕地、播种、放羊等等。而且城市也占用了大量土地和人力去生产诸如烟草、葡萄酒、啤酒、丝绸等等，而不是用来生产粮食、马铃薯和饲养牲畜。还有一些大老板为了进口糖、咖啡、茶和其它货物，迫使许多农民放弃农业生产，转而成为造船厂和航船的雇员。总之，为了满足少数人对一些不是必要的奢侈品的需要，大多数人类的劳动都脱离了生活必需品的生产。因此，只要存在着奢侈品，就必定会有大量超过限度的劳动以及由此产生的痛苦，无论是在奴隶制还是在贫穷的状况下都是如此。两者的差别仅仅在于，奴隶制来源于暴力，而贫穷来源于技术和能力。人类社会发生的所有违背自然本性的现象，例如为了逃避痛苦而进行的各种斗争、以许多人的生命为代价的海外贸易、为了商业利润而勾心斗角以及为解决所有冲突而最终爆发的战争，都是奢侈品导致的恶果。奢侈品并没有给人类带来任何好处，即使是对那些享受奢侈品的人来说也是如此：奢侈品的使用让他们身体虚弱、疾病丛生、性格暴戾。从这一点说，要减少人类的痛苦，就要减少甚至完全废弃奢侈品的生产和使用。
上面所说的东西应该包含着许多真理，但我们的经验表明，最后的结论却是有问题的。人类花费一定的劳动生产奢侈品，其中消耗掉的是肌肉的力量，然而获得的补偿却是成百上千倍的精神力量。有一句古老的谚语：一个明智的议员是值得许多庄稼汉来为他效力的。一个只有农民的国家是不会有什么发明创造的，而闲着的双手却可以供一个聪明的脑子活动。科学艺术本身就是奢侈的产物，它们会作出回报。它们所做的事情是让机械、化学和物理等学科获得发展和完善。在我们时代，现有的技术水平使得机械制造达到前所未有的高度，甚至超出了我们的梦想，特别是在蒸汽机和电力方面，它们生产出来的东西精妙无比，在以前是会被人们称为巫术的。在各种机械制造业，也包括农业，机器的效率大大超过人的力量，哪怕这些人是受过良好训练和有专门技艺的，其差别何止千百倍。即使去掉所有的奢侈品生产，让每个人都回去当农民，他们的效率合在一起也抵不上机器的力量。因此，在机器工业生产中获得好处的，不仅仅是那些富人，而是包括所有的阶级。由于机器生产，以前价格昂贵的东西变得便宜起来，而且数量巨大，即使最低阶层也消费得起。在中世纪，英国国王曾向他属下的贵族借过一双丝袜，为的是穿着去见法国大使。甚至伊丽莎白女王在收到一双作为新年礼物的丝袜时，也不禁欣喜若狂。而现在这种丝袜满大街都是。半个世纪前贵族小姐穿的那种白色长裙，现在连仆人都买得起。如果机械科学继续这样向前发展，在未来就一定可以完全免除人类的手工劳动，这就像现在的机器大量地取代马匹一样。或者我们可以设想，将来整个人类都会普遍受到理性文化教育；然而只要体力劳动仍然占有主要地位，这就是不可实现的，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肌肉的灵敏性和神经的灵敏性总是互相对立的。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设想，由于艺术对人的个性的熏陶作用，终有一天人们相互的争斗和战争会完全消除，就像它们现在开始变得比较少见一样。不过我在这里并没有构筑一个乌托邦的意思。
除了上面所说的这些，还有一个反对废除奢侈品的理由：对于人类的大多数来说，是不能没有领袖、导师和顾问的；而法官、总督、将军、官员、教士、医生、学者、哲学家等等，都是人类不可缺少的。他们的任务就是为那些软弱无力、愚昧无知的大多数人指明道路，引导正确的生活方向。这些社会精英永远被免除所有的体力劳动，同时也要放弃所有的低级需求和享乐。他们在获得巨大成就的同时，也能够享受比普通人更多的快乐和安慰。那些工商业巨头也应该被划入这种社会精英之中，因为他们为满足人类的需要而作出的贡献也是巨大的。
——附录与补遗
【本文摘自《叔本华自述》（黄忠晶编译，天津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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