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闯过多少关,陈思才活到今天!
今天,陈思正在他的小屋里看书写作,妈妈走了进来。她找了个板凳挨近陈思坐了下来,然后就一直殷切地看着她的儿子。过了好久,才说:
“永强,你天天憋在家里写什么东西的?”
“写文章啊!”
“你就这么喜欢写?”
“嗯!”
“可是,你爸爸写文章,写了一辈子也没搞出什么名堂来,你还写?”
“嗯,我喜欢!”
“你别写了,别学你爸爸,一辈子瞎无用!”
“妈,我喜欢这个!”
臧书慧叹了一口气,见劝不动陈思,很无可奈何。可是,她怕。她怕陈思写着写着,越写越好,把她的老底给写出来了。她年轻时干的那些事一旦被写出来,成了作品,她还不遗臭万年!她怕这个!她见陈思自从上师范以来,就沉迷于读书和写作,几乎别的什么都不干了,很专注,他很可能要把读书写作当做终生爱好,奋斗一辈子!他读书她并不害怕,她怕的是他的“写”!她的担心不是多余的。
见不能改变陈思,她沉默了好长时间,却也不愿离去,一直在殷切地看着她的儿子。
后来,她突然问陈思:
“永强,你说做好人好不好?”
“当然好了!”
“对,人一定要做个好人!好人头上三尺火!恶人见了都害怕,就是鬼见了也害怕,你信不信?”
“哦,这我不知道。”
“我给你讲个故事。从前,有一座房子,没人敢住,因为里面总是闹鬼。半夜里常常听见有鬼在哭。关上灯之后,就有鬼影乱动。人一旦住进这个宅子,就夜晚睡不好觉,白天不能好好工作。时间长了,不是生病,就是出车祸,反正家破人亡。每一个住进这所房子的人,后来都很倒霉,剩下的就都从这里搬走了,再也没有回来。”
陈思听得毛骨悚然。
“但是,后来有一户人家搬到这里来,却一直住得很好。再也没在半夜里听到鬼哭,再也看不到鬼影瞳瞳。一家人和和美美,安居乐业,也不生病,也不发生车祸。大家都奇怪了,为什么呢?后来大家终于发现,原来这一家都是好人,都是大大的好人。做每一件事都是光明正大的,都问心无愧!所以,这样的人,鬼都害怕,都不敢来了。好人头上三尺火,白天夜里清清楚楚,鬼一见了,都害怕,就不敢露面,不敢再害人了!”
“哦!”
“真正的好人都能镇住鬼!”
“真的吗?”
“嗯,原先那座房子镇不住鬼的,都是坏人,都是心术不正的人。”
“原来是这样!”
“鬼只能欺负坏人,不敢欺负好人!”
“那就太好了!”陈思听到这里,就长舒了一口气,因为他觉得自己是一个好人,他也愿意做一个好人。做好人真好啊,鬼都害怕!可是,他看不见自己头上有三尺火,难道只有鬼和恶人才能看见?
妈妈说完这些,就无限慈爱地目不转睛地看着陈思的眼睛。陈思一下子很感动,他觉得,妈妈一定是个好人,而且是个大好人!有这样的好人做妈妈真好!自己多么幸福,多么快乐!
这时,陈思热切地看着妈妈的脸,又觉得妈妈其实长得挺漂亮的,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几乎没有鼻梁,或者说,鼻梁几乎完全塌陷了,鼻翼却很大。这从正面看不出来,从侧面看,就是一个明显的缺陷,很煞风景。
这时,妈妈又问他:
“永强,你上师范,班里同学对你好不好?”
“好,都挺好的!”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叫“套儿”。有一次,我到地里干活,听见两个人在说悄悄话。一个人说,‘那天我给他下了个“套儿”,今天,终于把他给“套”住了!’我这才知道,“套儿”是什么意思。永强,你说这个“套儿”是什么意思?”
陈思想了一会儿,说:
“可能是圈套的意思吧。”
妈妈说对。然后,她用狐疑的目光紧盯着陈思的眼睛看,没看出来什么,就站起来,放心地走开了。陈思就继续看书写作。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天气很热很热。妈妈再次走进陈思的房间,问陈思:
“永强,你热不热?”
“热!”
“你姥姥那里有一个水库,现在水可凉快了,你想不想去洗?”
“可是,我从未去过,我找不到。”
“我可以找人帮你啊!”
“找谁?”
“你姥姥家后的那一户人家,就是你三姥姥家的三舅家。这样的天,你三舅最喜欢游泳了。你到他家一说,他肯定领着你去洗澡。”
“好吧!”
“那你现在就出发吧!”
“行。”
于是,陈思就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向臧书慧的那个村——陡崖村进发。陈思要去的这个水库,正是当年陈思的奶奶和臧书慧淹死张瑞芳的那个水库,今天晚上,臧书慧要用她的两个情夫和一个情夫的儿子淹死陈思。
陡崖村离陈思的家不过十一里,所以,半个小时之后,陈思就来到了他的三舅家。天还没有黑。
三舅正坐在堂屋里的板凳上抽烟,一见陈思进来了,忙站起来,笑呵呵地说:
“永强来了!”
“三舅!”
“快坐,快坐!”
陈思刚坐下,发现里屋里还坐着四舅,还有三舅的儿子城墙。就忙站起来说:
“四舅!哥!”
“永强来了!”
四舅和城墙都站了起来。屋子里的人都站了起来。三舅和四舅生得虎背熊腰,浑身都是劲儿,个头都在一米七五以上。城墙虽然只比陈思大一岁,虽然细皮嫩肉,但个头也比陈思高得多,至少在一米七二以上。陈思在他们三个人面前,就是一个小不点,可怜巴巴的。四舅很客气很热情地说:
“咱都站着干什么?都坐下,坐下!”
于是,所有的人都坐下来。刚坐下,三舅就笑眯眯地问陈思:
“永强,你来我这儿有什么事吗?”
“三舅,咱去洗澡好吗?天太热了!”
“好啊!正巧,你四舅你哥都在这里,我们就一块去吧!”
“那就太好了,人越多越好!”
“好,人多热闹!”
于是,四个人一起出了堂屋,向外走去。这时,天色已黑了下来。
四个人沿着荒凉的小路,往北走,曲曲折折地往上走了好长时间,才到达目的地。陈思大为感叹,若没有三舅四舅在前面领着,自己绝对找不到这一片水域——在高高的山岭之上,让陈思想起了长白山上的长白山天池。长白山天池是群山围绕,而这里,是群岭围绕,在荒郊野外,在圆圆的月亮下面,静静地躺卧着,亮着清幽幽的光。
这个地方荒凉得很,好像没有人知道,这个世界还有这个地方,从来没有人来过,几百年过去了,几千年过去了,几万年过去了……今天,才来了他们四个人!
这地方远离人间。
荒凉得,像是月球上的一个环形山……
他们四个人不像是来洗澡的,倒像是来探险的登山运动员。
到了水库边儿上,就应该脱衣服了,陈思却不想脱。
虽然有月亮照着,但是四周依然黑得可怕!这种黑,是一种不可名状的黑,这种怕,是一种不可名状的怕!
岸上,有很多大块大块的圆圆的石头,它们一动不动,像一个个骷髅,又像骷髅一样沉寂着……月光下它们的阴影,可怕的黑!它们以前仿佛都拥有生命,是一个个鲜活的生命。如今,它们都死去了,可是,骨骼还在,灵魂就还在。它们一个个散落在这里,阴沉沉的,阴魂不散,嫉妒每一个有生命的活物,不管是植物,还是动物,喋喋不休。陈思感觉到了它们的恶意。
它们都不说话,但不能因此断定它们一个个都是哑巴!
它们都不动,但不能因此断定它们都不会动,没有运动能力!
不敢仔细看它们。
它们仿佛正在不易觉察地嬗变和移动。它们会渐渐没入水中,又会在水中慢慢显露出来,现出原形。它们熟悉水中的一切。它们似乎比乌龟还要灵敏,比蜘蛛还要凶残!
……
但是,来到之后,若不洗澡怎么说都说不过去,总不能白来一趟!何况,又不是自己一个人,一旦出了什么事,还有两个舅舅和一个哥哥呢!于是,陈思开始脱衣服。夏天穿的衣服是很少的,所以,几下,陈思便脱得精光。这时,陈思发现,三舅一件衣服都没脱,而且,一点脱衣服的意思都没有,便很奇怪,忙问他:
“三舅,你怎么不脱衣服呢?”
三舅慈爱地真挚地看着陈思,温和地说:
“我不想洗。”说完之后,他就不愿再多说一个字。然后仿佛在思考一个极为深邃的问题,这个问题像煤炭一样在底层中深深地隐藏着,不易觉察,不为人知晓。他的眼睛熠熠生辉。他慢慢地踱着步子,独自一人,仿佛在欣赏夜景,向岭下走去。其实,他是这次行动的保险。万一他四弟和他的儿子失手,陈思惊慌逃窜,从水中登上“陆地”的时候,他就从暗处跑出来,截住陈思,置他于死地。
臧书慧和他们三个人拟定了周密的作案计划和步骤。对陈思布下了天罗地网。
陈思终于下水了。水真凉快啊,仿佛都是刚刚融化的雪水,没有一点夏天的炎热,陈思一接触,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似乎白天的太阳没照射到这里,这里永远黑暗,永远寒凉。
靠近岸边的水,不是很深。陈思只在这里洗。
四舅则向水深处游去,城墙则一直在陈思的左边,一伸手就可以碰到陈思。
四舅几乎游到了水库的中央。只露出了他的脑袋。他在那里呼唤陈思:
“永强啊,快到这里来,这里最凉快!”
陈思看了一眼,急忙回答:
“四舅,那我不想过去。”
在浅水里,陈思都这样想:要是水怪、水鬼从深水里爬过来抓他的脚呢!……他的心里发毛,心惊胆战。白天,他都不敢到深水里,何况在晚上!这水黑黝黝的,谁知道里面藏着什么可怕的东西?陈思在《动物世界》里看过海里的巨大的章鱼,那长长的能绞死人的触手,那令人恐怖的阴冷的小眼睛,陈思都过目不忘。万一这里有章鱼呢?所以,就是把陈思打死,他也不敢到深水里去!
可是,要下手,必须在深水里,浅水里是淹不死人的。
于是,四舅又在深水里“深情地”呼唤他的外甥:
“永强啊,快来啊,这里才叫舒服呢!”
“不,我不想去!”
陈思坚持自己的选择,断然拒绝了。在浅水里他都害怕。如果硬把他拖到深水里,他直接能吓晕过去——所以,他又躲过一劫!
……冥冥之中,是谁在暗中保护陈思?不知道。大概上苍在可怜他这条小生命吧,屡次在关键时刻救下他。上苍爱他。
陈思又捡了一条命!
臧书慧的杀人计划又一次落空了。
后来,四舅无可奈何地上了岸,黯然神伤。
他们潦潦草草洗完了澡,和三舅一起,踏上了归途。
当陈思“完好无损”地出现在臧书慧的眼前,臧书慧失望之余,心里不由暗暗惊奇:这个小子又活着回来了,他的命真大!她上下打量着陈思,说:
“洗完了澡了!”
“嗯!”
“洗得怎么样?”
“很好啊!”
“那就好!”
她不知这个过程中出现了什么问题,但是她知道,她淹不死这个小男孩!她只能淹死张瑞芳了。难道她这一辈子只能淹死一个人?不,她将继续努力,只要陈思不死,她就停不下来。弄死他,是她的使命,“光荣而又艰巨”,她来到人世间,似乎就是为了这个……她别无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