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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叔给人算卦时被问的最多的话是“以后会咋样?”一双双渴望的眼睛巴巴着他讲出玄奥的结局。就像医生不会给自己看病一样,他算不准自己“以后会咋样”。
老是流浪,不是个事。乡政府送黑叔进了养老院。老百姓善于攀比,但有些事是不攀的,黑叔年龄不到就进养老院这事就没人攀过。也该享点福了。
黑叔适合独处,不曾群居。去之后他才发现,流浪与有人“伺候”不一样。整点吃饭,每周调剂着,脸上洋溢着知足。饭后的醉烟更是莫大的享受了。可有人认为那是一种显摆。因为他是敬老院里唯一有收入的人。
“你又偷我东西了?”忍无可忍了,他只好大声质问。他在房间里时,是没人去偷的,可没法不去厕所,不去吃饭,等他一走,铺盖、箱子,包括床底下都会被翻个底朝天。再没有严实的地方可藏了。
“多咱煞?我都不稀搭理你!”对方死活不承认。
“要点行啊,别偷我的!”这边有,那边没有,偷拿便阻挡不住了。烟瘾酒瘾发作后的诱惑力是老人们无法抵制的。
“欺负一个看不见的不怕伤祖宗啊?”
进了敬老院的大都孤苦一人,他们不相信来生,现在就是一切。连盲人都敢欺侮,还在乎自己的祖宗吗?在这个老人天地里人世运转出奇的不公正。年龄变大和身体衰老都未能阻止他们道德的完全败坏。
黑叔是非常喜好宁静的人,几乎每天都“双跏趺静坐”一小时,那是他与“祂老人家”交心的时刻。现在不是坐不成或许会活不成了。因为,老头们渐渐发现了他的秘密。
“宝瓶比我的命都重要,快拿出来啊!拿出来,我的钱可以全部给你们!”
“这可是你说的!”
“拿钱,得答应我一个条件!”黑叔想绝后患。
“说吧。”
“以后不能再动我的宝瓶!”
“真格的?一言为定,一个破瓶子。”
黑叔重获宝瓶,送走了藏在腋窝口袋里的460元钱,还有随身携带的布袋里的两条烟。那是他的全部。
“就这些?”
“嗯,钱不好赚。以前是没眼的算卦,这些年睁眼的也都来挤活。”
“打蛇得打七寸啊!”老头们志得意满,嘻嘻哈哈了一个多月。
“私孩子又拿我宝瓶了!”
“这次不是我,他们干的!”
黑叔被迫又把一月多来的所赚捐了出去。老头们很讲诚信,宝瓶又完璧归赵。他日夜守着手脚可及的方寸之地,但剪断那条绳子实在太容易了。
“揣,揣,揣葫芦,
葫芦底下一噜嗉,
开花结妞子,
不定在谁手里。”
老头们别有用心地唱起了儿歌。
“这次是他”……
他们在上演新版的“一狼止一狼又至”。
“咱家去吧?在哪里吃不上这口饭啊!”部禾峰好心地劝着。“有个地方待着,吃饭宜时,来找的也多了,比到处转悠强。”黑叔说着他的理由,像个医生一样想多挣点钱;“要紧的是咽不下这口气!瞎子都敢欺负,还有这户事!”他想不明白。却把死的威胁留给了自己。
“私孩子又拿我东西了,拿去塞进你娘的x里了!”辱骂升级了。农民口舌木讷,骂人确狠。于是,在黑叔走路的时候,他们便节省省地把腿伸到了他的脚下。几次鼻青脸肿,黑叔吸取了教训。“动则吉凶悔吝”是被刻进他脑子里的智慧。他的站立远不如当初的老槐树稳健,更不用说再迈步了。步行比蜗牛还慢了。没法再将他绊倒。他的一生非常水平地活着,不曾有大的起降。
“他耳朵厉害!”“不能让他听见。”于是,难度系数又提高了。老头们开始大声弄动静,唱洋戏,为那条绊腿伴奏。效果有了,瞎子又被重重地绊倒。
黑叔还击的武器还有他手里的拐棒,凭脚步声是能判断对方是谁,离自己的距离有多远的。“我把你娘个活鳖造地!”轮头一棒还真打着一回,满腔的怒火,奋力一击,轻不了。遭天谴的挨了一棒,报复也更促狭。难度系数又增加了——“钩裤腿”。终于,黑叔重重的跌倒,腿、胳膊都摔断了。
老头们大获全胜:“再叫你能,嘿嘿,欺负睁眼的!”
黑叔没有落泪的权利。不管是躺着的还是去看望的,都忍受不了那个场面。善良的人们都在一遍遍地祷告:但愿有来世吧;在您的来世里,不求轰轰烈烈,不求这不求那,见到光明就好;视力稍差些也行啊,只要能躲避那一条条绊腿……
部禾峰用酒将油光溜滑的宝瓶擦拭干净,选了块上好的红绸布包了,还有那把二胡,放进了黑叔的棺椁里……
事后,细心的人们才发现,黑叔与老槐树在同一个时辰里离开了这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