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总是一个人,下雨的时候,晴天的时候。一个人不行的,什么都做不到……”
重歌按灭了手机,雨滴打在地上的声音响在她耳朵里,她撑起橘色的伞,走进雨帘。窑镇的大街小巷她都很熟悉,至少十年前是的。
白墙乌檐,水花淋漓的湖面,重歌在雨中缓步前行,路过年少时驻足的小店,走进一条幽深的巷子。
她走上青石阶,停在一扇门前,门上的锁锈迹斑斑,墙角有生机勃勃的苔藓,她蹲下来,伸手去碰那鲜明的绿色,脑海里一闪而过的画面,是一个女孩赤着脚站在门里,门外大雨倾盆,女孩蹦了两下,笑的跃雀,裙袂飞扬,像一朵盛开的丁香。
能打开这扇门的钥匙早就丢了,重歌站起来,舒了口气,她没有试着去敲这扇门,而是转过身,踏着来时的路走出巷子。
二
“我还是很喜欢下雨,虽然没办法出门,但是在屋子里看也是一样的,我能看到雨落在花草上,落在院子里,落在屋檐上……”
重歌洗完澡,湿着头发走出卫生间,旅馆的吹风机她用不惯。电视里放着不知名的电影,她扑在床上,摸起手机看了一眼,干干净净的桌面,什么都干干净净。
她打了个电话。
“您好,我明天能去看房子吗?”她盯着电影里泪眼朦胧的女孩,电话那边的人沉默了一下,旋即清脆的女声回答:“啊,您是在网上说要来看房子的那位?”
“是。”重歌让自己的声音带上温柔的笑意,“您明天方便吗?”
“方便方便!请问您怎么称呼?”
“我姓杨,杨重歌。”
“名字真好听呢,”那边笑道,“我叫彩云,姓在网上有写的。”
“好的,宁小姐,那我明天过去。”重歌道,等到对面道别挂了电话,她才将手机从耳边撤下来,楞楞的盯着干净的桌面,桌面背景是一片星空,璀璨而梦幻。
三
“也许所有人都生来孤独,有人习惯孤独,有人却在自欺欺人,将烈火也当做温暖,飞蛾扑火。”
彩云是个二十出头的姑娘,长得十分清秀,开朗爱笑,重歌很庆幸她是个话多的人,自己只要静静听就好,至多点头答是,以表明自己有在认真倾听。
彩云出租的房子在一栋老式居民楼里,她父母留给她两套房,就在这栋楼的四楼,正对面的两户,一套她自己住,另一套她租给了重歌。
房子面积不大,装修的很温馨,很适合两个人蜗居。
“你父母装修的吗?”重歌问。
彩云摇摇头:“是我。”
重歌感叹道:“居家好女人,娶了你的人真幸福。”
彩云腼腆一笑,重歌也跟着笑:“看来已经有男友了,介绍一下?”
彩云低下头:“你太会猜了,只不过,他不爱出门,等有机会,我介绍他给你认识。”
重歌立马表现出了极大的兴趣,只是彩云却藏藏掖掖,不愿多谈她的男友。重歌也不再多问。
讲了一些注意的事项后,彩云便告辞回家,重歌送她出去,看她敲响对面生了锈的防盗门,接着转身对自己促狭一笑。
里面的门开了,重歌没有看清防盗门后的人长什么样子,只听一声锁响,彩云拉开了门,一张脸一闪而过,重歌牢牢的记在了脑海里。
四
“阿笙是个很奇怪的人,他从墙头跳进来的时候,笑的像刚开的花儿一样,他不论晴天下雨都会来,来看我,给我讲故事,讲很多很多……”
重歌又做梦了,关于那个白裙女孩的梦,不是噩梦,那梦很美,美得不真实。
她在凌晨的昏暗里醒过来,手机循环播放着一首老歌,四周陌生的家具蛰伏在暗影里,重歌的不安达到了极限。
她的手伸向床头,摸到了一盒烟。五个小时的睡眠,她却异常清醒。
“早啊。”她对着黑暗道,接着点燃了一支烟。
汽车的喇叭声回答了她。
灯光闪过,她苍白的脸满是泪痕。
她突然知道今天要做些什么,烟灰落在被单上,她把那点红攥进掌内,眉头突的一跳。
夜市里新买的钟表不肯清净,滴答滴答,吵闹却悦耳。重歌数着滴答声,直到防盗门被打开的声音缥缈而来。
她便知道是时候了。
“阿笙他……”老歌放完,清澈的女声响起,重歌眼疾手快的将手机关机,她闭着眼笑开。
“他是一个如何的人呢?妹妹。”
五
“我曾经问姐姐,飞蛾扑火为的是什么,只那一瞬间的光明,是不是有些傻。但是我遇到了阿笙,他就是那一簇火焰,温暖明亮。”
重歌见到了那个男人。彩云的男友。
他很年轻,但表情阴郁。重歌在楼梯口拦住他。
“买早餐吗?”
那个男人淡漠的看着重歌,缓缓点头,那是死人一样的眼神。
重歌很可怜他,他一定经历了很可怕的事。
“一起吧。”重歌道。
男人没动:“你是谁。”
“一个房客而已。”重歌微微一笑。
男人盯着她:“你有什么事问我是吗?”
他的眼神期待而决绝,重歌眯起来眼睛,她不信。
不信任何从别人眼睛里读出来的东西。
因为她无法得知情绪的源头,就像无法得知死刑犯的悔恨,是为了忏悔,还是为了没有更好的销毁作案痕迹。
“你觉得一个女人会问一个男人什么问题?”重歌笑了。
男人摇头:“我不知道。”
“待会有空吗?”重歌忽然盯着他。
男人沉默。
重歌莞尔道:“大约会这么问。”
六
“我在巷子里等你。姐姐,你临别送我的手机从未接到过你的电话。我在巷子里等你。”
“阿笙是吗?”重歌问。她和那个男人走在老城区坑坑洼洼的街上。
清晨的老街伏在薄雾里,阿笙在那雾里答了一声是。
“彩云真是个好姑娘。”重歌说了意义不明的一句话,阿笙笑了一声,一样意义不明。
两个人走进一条巷子,心照不宣。青苔石阶,锈迹斑斑的锁,重歌与阿笙站在门前沉默着。
“也许你该试试能不能翻进去。”重歌道。
阿笙看向重歌,他阴郁的脸上第一次显现出生机。
重歌在第一级台阶上坐下,点起一根烟,脑海里一片清明。
“我从来没走过正门。”重歌木然的吸了一口烟,听着阿笙梦呓般走到她身后。
她听见锁链叮当一下,接着一声巨响,她吓了一跳。
阿笙用蛮力打开了门。
满院生长着荒芜的杂草,正对门的屋子房门紧闭,阿笙走了进去,他步伐紧促,像是期待已久的东西在那
屋子里等着他。
重歌将燃了一半的烟捻灭在手心,她冷冷道:“你当初就是在这里杀了我的妹妹吗?”
七
“我没有等来的人也许已经将我忘了,他这么说。我最爱的人也并不在意我,他这么说。他说很多温柔都是假的,他说他也在骗我。”
日出的阳光透过玻璃照进满是蛛网的房间,重歌抚起桌上的灰尘,经年累月的灰尘被搅动起来,有些落在重歌黝黑的长发上。
“妹妹从小身子就弱,父母工作忙,她不能出门,我就给她讲故事听。”
她缕下一串蛛网:“我十六岁离开家,到了今年,已经过了七个年头。这七年里,我除了寄给过她一部手机,就再也没联系过她。”
“为什么?”一直没有发声的阿笙问道。
“没有为什么。”重歌答,“我是一年前得知妹妹的死讯的。她死在家里,你身后的那张床上,没有被性侵的痕迹,但处女膜却不是完好的。死因判定自杀。”重歌弯起来嘴角,“我才不信。”
“我收拾了她的遗物,发现了那部手机。那里面有许多录音,是她的日记。父母搬回了乡下,认命的度过余生,但我却在日记里,听到了许多事情。”重歌看向阿笙。
“她提了你。”重歌道,“她说你是她的光明。”
八
“姐姐,你走的那天,没有跟我说早安。”
“我没有杀她。”阿笙闭了闭眼,痛苦地说。
“你的样子告诉我你是知道关于她的死的。”重歌走近阿笙,她光滑的脸庞划过一滴泪,“阿曲就躺在这里,你还要当着她的面骗我么?”
阿笙苦笑了一声:“我那样爱她,怎么会杀她……”
“你不爱她,你只爱你自己。”彩云的声音随着开门的响动传进来。重歌看她从杂草丛生的院落里踏进来,表情冷漠,手里提着一把锋利的刀。
“不要动。”彩云抬起刀指向重歌。重歌呆愣在原地,之前所有的猜测全都落空,她的眼神迷茫里带着不可置信:“是你?”
“你想听故事吗?”彩云颤声问,不是因为害怕,重歌看见她在笑,笑的凄凉。
九
“有一个姑娘和男孩从小就相识,他们一起长大,所有人都认为他们会终成眷属。可是有一天,长大的男孩变成了少年,他不再记得孩提时代的承诺,他爱上了高墙里的另一个女孩。”彩云抬起头,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他每天都去看望那个女孩,尽管那个女孩是个无法出门的病秧子,他们在高墙里依然很快活。终于,姑娘忍不住了,她去药店买了药,学着男孩一样翻进了那个院子。”
“那个女孩很漂亮,白裙黑发,坐在窗前看书,与世无争,像院子里新开的丁香。”彩云像是回想起来久远的事,“我将我的痛苦施加在她身上,我告诉她我的痛苦,也把她的幸福都说成了痛苦。”
接着,彩云看向阿笙,笑容诡异:“紧接着,阿笙来了,他看着我将药递给他所爱的女孩,看着她喝下,却无动于衷。”
重歌感到她的头皮炸了。
“她当时没有死对不对。”重歌颤声问。
“她攥着手机念完一段话,才死去的。我和阿笙把她抱到床上,看着她离世的。”彩云依然看着阿笙,脸上满是讽刺,“你说你爱她,也不过如此。”
“我没有杀她,是你做的。”阿笙脸色苍白,木然道。彩云轻描淡写的点头:“是我做的,那么今天,你来做吧。”她将那把刀递给阿笙。
“阿笙,除了你自己,你爱的人只有我。”彩云疯狂道。
阿笙接过那把刀,他看向跪下来的重歌,一步步接近她。
那个女人有时候很像去世的阿曲,他没有勇气去救的阿曲。
他走到重歌跟前,蹲下身,彩云在身后不断的催促,他没有理会。
他将那把刀交给了重歌,对方泪眼朦胧里闪过一丝错愕,接着便是狠厉取而代之。
阿笙的心被利刃贯穿时,他想的是,原来自己还是有心的。
十
重歌听见警笛声在接近,她在浓郁的血腥味里,看彩云躺在地上挣扎。
“你死定了。”重歌冷冷道,彩云死死的盯着她,说不出话。
阿笙伏在地上,脸上的表情异常安详。重歌带血的双手摸出烟和火机,她在警笛声里点燃了一支烟。
尾声
“这个犯人我认识!”休息时间,一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子指着手机里的新闻叫道。
旁边的女孩们被吸引,凑过来七嘴八舌的打听。
“她以前也是这里的小姐嘛,”年轻女子侃侃而谈,“人怪的狠,捻烟不在烟灰缸,非得摁在手心里。”她嘴角一撇,显出一种嫌弃,围观的女孩露出同情神经病人一样的神色。
“还有,那天半夜我起夜,经过走廊,我看见她站在走廊上,对着窗户外面的一片乌漆麻黑说……”
“说什么?”有个女孩紧张的问,她很怕鬼故事。
“她说了一句,早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