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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子

  一

  那是一个很大很大的房子部落,没有围墙,房子是灰色的,一排一排的,数不清有多少座。有的是单座的,有的是连座的。灰色砖块铺成的地面,上面偶尔会有散落的树叶,但一眼望去,不曾见一棵树。天灰蒙蒙的,没有亮光,似乎这个世界没有星星和月亮,也没有太阳。终于走到最后一排房子前,有简单的门窗,似乎是土墙围成的房子,站在外面能看清房子里的一切。有一间房子里有一个巨大的锅台,占据了房子的四分之一,灶台上有两口巨大的锅。还有一间房,里面有蜂窝煤状的大大小小的垄,或许是炕吧。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呢?似乎没有一间房子可以走进去。一转身,又找不到曾经停留的那间房子了。恍惚间面前似乎站着一个人,张着口要对他说什么,影子却什么也听不见……焦急中听见了自己肚子咕噜噜的响声……

  半夜,突然饿醒了,有点糟糕透顶。最可惜的是,做了一半的梦被饿醒了。只是梦里突然闯进来一个人,有点措手不及。离家二十多年,对于老家的回忆越来越清晰,以致于梦里的人也是如此清晰。

  梦里出现的人就是女子。她在告诉影子什么呢?

  好不容易挨到天亮,影子打电话问一个老家的同学。同学告诉影子:女子昨晚去世了。

  影子的脊背有点发冷。

  二

  女子是影子的邻居,比影子大九岁,第一胎生下来就是女孩,女子爹感觉很丧气,就随便取了个名字叫女子。女子有一个妹妹叫麦子,和影子经常在一起玩,麦子和影子同岁,是亲密无间的玩伴。

  在女子十九岁那年,女子隔省的表哥又一次来到女子家,和女子爹吵了一架,头也不回地走了。临走只拿了一双女子给他纳的鞋垫子。

  贪玩的影子从来不管大人们的事,只是女子的妹妹麦子自从表哥走了,变得郁郁寡欢起来,和影子玩家家时心不在焉,有一次还无缘无故地和影子吵了一架,最后还把影子的泥碗摔了个稀巴烂。影子终于感觉事情有点严重,不能不问了。

  在影子的一再追问下,麦子告诉影子,女子姐姐和表哥在偷偷恋爱,一直不敢告诉爹。因为爹知道会打死姐姐的。说起麦子的爹,影子心里疙疙瘩瘩的。

  麦子爹是方圆几十里有名的屠夫,附近的年猪都是麦子爹屠宰的。麦子家里有一间屋子,藏着各种各样的刀,还有猎枪,墙上贴着几张狗皮,地面上放着羊皮和牛皮。有一张皮,麦子偷偷告诉影子,说是狼皮。影子性格粘糊,但胆子不小,还用手摸了摸。

  麦子爹爹不但屠宰猪牛羊,还杀狗。记得一次,影子放学就亲眼目睹了麦子爹爹的“残忍”,把一只狗倒挂在树上,狗脖子上流着血,还勒着一根绳子,麦子爹和另外一个人各牵着绳子的一端,使劲拉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强烈的血腥味,狗凄厉地嘶叫着,直到影子逃也似地远去,惨叫声还不绝于耳。晚上放学影子娘端来热腾腾的一碗肉让影子吃,说是麦子娘给影子的狗肉,狗的惨叫还在影子耳边回响,影子吃不下晚饭。自此影子看见麦子爹就心里起疙瘩,不吃狗肉。

  在影子心里,麦子的爹或许还敢杀人,不知为什么,影子总会有这种想法。麦子家院子里有一条粗麻绳子,总是没干过,浸在水盆里。影子很好奇,问麦子这是为什么,麦子赶紧拉了影子往外走,怕有人听见。麦子家还有什么秘密呢?影子回家告诉娘,娘也不告诉他。

  麦子在影子的心里属于那种大大列列的藏不住事的人,影子一直把她当男孩子对待。麦子摔了影子的泥碗,影子觉得麦子心里真的有事。

  “你怎么了?”

  麦子的眼泪出来了,吓坏了影子。他极少见到麦子哭,顿时慌了手脚。

  “你看看我的胳膊”

  麦子挽起袖子,三道淤青,有点刺眼。麦子告诉影子:“表哥走后,爹用水里浸的绳子抽打姐姐了,她去护姐姐,被爹抽了三下。爹不准姐姐出门,怕姐姐去找表哥。表哥这次来提亲,爹不同意,说是娘惯坏了姐姐,把娘也用绳子抽了。”

  影子终于明白,麦子家盆子里水浸的绳子是用来打人的,是麦子家的“家法”,只要家里谁惹麦子爹不高兴了,绳子就会落在谁头上!

  麦子告诉影子,爹对表哥下了死话,表哥下次来找女子姐姐,他就会抽死女子姐姐,爹说到做到。

  在麦子家,一切是麦子爹说了算。有一次麦子娘哭着对影子娘说,麦子爹把女子许给了邻村的一个赌友的儿子,麦子爹经常不回家,说是出去贩牛羊,其实大多时间是出去赌博了,反正家里也没见过麦子爹赚的钱。麦子爹这次赌博输了好几万,欠了一屁股债,几个不顾命的赌徒拿刀子找上门要钱,麦子爹就把女子许给赌徒的儿子抵债了!

  “可怜的女子姐姐!”影子的眼眶也湿了。

  影子忽然想到麦子,但愿麦子不要有同样的命运。不知为什么,他忽然对麦子产生了一种别样的情绪,他觉得应该保护麦子。这种想法一产生,他内心忽然感觉强大起来,一股热流传遍全身,有一种天不怕地不怕的英勇念头,虽然他只有十岁!

  表哥走后一个月,女子就嫁给了赌徒的儿子。

  “这就是命!”麦子娘无可奈何地叹气。

  麦子娘自己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她认为这是天经地义的事。婚姻大事,怎么能自己做主呢?但看到女儿浑身的伤疤和悲痛欲绝的样子,她心疼不已。女子在表哥走后一连几天不吃不喝,麦子爹瞪着死鱼眼说再不吃不喝会打死她娘!女子怕了,她可怜娘,就勉强起床梳洗吃饭。

  懂事的女子不想连累娘,她的性格最像娘,遇事忍气吞声,说话轻言慢语;温柔能干,心灵手巧,做的一手好饭。家里家外的一切活计都是女子帮着娘,麦子和弟弟太小不懂事,家里都是女子和娘撑着。麦子爹不管地里和家里的活,有时偶尔在地里干一天活,就会在家里睡三天;即使不干活,睡到吃午饭时才起床——因为大多时间他是喝醉了才回家的,或者赌光了来家里要钱。

  麦子不像她的姐姐。脾气有点急躁,成天玩得一身泥土,男孩子会玩的游戏她几乎都会。影子就是她最好的玩伴,因为姐姐似乎很忙,没时间陪她,她就成天和影子在一起。后来影子上学了,麦子也想去,但麦子爹说女孩子上学没用,长大了是别人家的人,读再多都是给别人读。麦子就在眼泪婆娑中送影子去了学校。

  影子想等麦子长大了,就让麦子离开她那个疙疙瘩瘩的爹,他要娶了麦子

  三

  影子和麦子小时候由于大人忙,没人照顾,农村的孩子就从早到晚疯玩疯闹。

  影子和麦子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就是过家家,麦子扮影子媳妇,泥巴捏的碗和锅台,用花花草草做饭。影子手巧,还用泥巴捏了一条狗,一只鸡,旁边有泥捏的狗窝和鸡窝。除了玩家家,麦子最拿手的就是滚铁环和打猴子,这两样麦子玩的时间都比影子长,其他伙伴也玩不过麦子麦子玩坏玩具,修补的任务就交给影子了。弹弓的皮筋是自行车车胎做的,有一次麦子把拉断皮筋的弹弓扔给影子,影子到处没有找到一块废弃自行车车胎皮条,就把家里爹爹补胎备用的皮条改作弹弓皮筋了。正巧影子爹有急事骑车去镇里,走到半路自行车轮胎破了,就返回家补胎,没找到补胎皮条,就问影子,影子说不知道。影子爹最后就步行去镇里,回来天色已黑了,事情也没办成。后来不知谁告的状,影子爹知道是影子把皮条用在弹弓上了,就拿着棍子追着影子在院子里跑了几圈,最后狠揍了影子一顿。

  影子做的“坏事”不止这一件,为了做一只漂亮的毽子,影子又瞄上了麦场里那几只美丽的大公鸡。影子邀上四五个小伙伴,去拔公鸡的羽毛——他是不叫麦子的,因为麦子爹知道了会用绳子抽麦子。几个人围住一只公鸡,按住了,就拔毛。一只鸡是不能拔太多鸡毛,太多会被大人发现,要多抓几只才能凑够一只毽子的鸡毛,还要等到早上大人去地里的时候拔。拔公鸡毛的时候是影子最紧张又最兴奋的时候,看到手里五颜六色美丽的鸡毛,影子别提有多高兴了——他可以给麦子做一只最漂亮的毽子了。

  调皮捣蛋的麦子有时会让小她几天的影子叫她姐姐,粘糊的影子这时一点也不粘糊,坚决让麦子叫他哥哥,潜意识里他就是麦子的哥哥。他要保护好妹妹,守护她一辈子。

  快乐的时光总是飞得太快,转眼影子和麦子都长大了。麦子爹看着渐渐长大亭亭玉立的麦子,想着村子里几家提亲的人家,对比着一家比一家更高的彩礼,他又想赚一笔钱了。但麦子不是女子,她也给她爹下了死话,除非她愿意,否则谁也别想逼她嫁给谁。麦子身上揣着一把刀,只要她爹提出嫁的事,她就拿刀抹脖子。所谓歹人怕横人,横人怕不怕死的人,麦子爹最后服了麦子,但甩下一句狠话:有种就离开这个家!越远越好!于是麦子就拿着娘给的钱和几件简单的衣服走了。而影子去了更远的大学,他想等他毕业了就去找麦子

  四

  麦子离家出走后就来到一座大城市,找到了同村的一位理发的闺蜜。闺蜜留下麦子,管吃管住让麦子学理发。麦子发誓一地定要学会理发,自己在老家镇子里开一家理发店养活自己和娘。三年过去,麦子又回到老家,在镇里租了一间铺面开起了理发店。由于麦子手艺不错,理发店生意很兴隆。

  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一个人引起了麦子的注意。

  这个快四十岁的男人就是这个镇的镇长,他一周光顾一次理发店。出手很大方,不但给了理发的钱,还特意给麦子的学徒一点小费。每次都这样,一来二去就渐渐熟了。有时麦子会免费给他理,而他就请一次客或者送麦子一些小礼物。所有的来往都在一种卖主和顾客之间应有的礼节范围之间。

  只是有一次,情况发生了意外,镇长俩个月没有来店里,去外地学习了。不知为什么麦子觉得生活少了一点什么,究竟少了什么他也说不清楚。后来镇长来了,刚到就去理发店,看着镇长麦子感觉有点委屈,竟留下泪。她发现自己真的离不开镇长了。

  那一夜麦子失眠了……

  影子来过几次小镇,怀着一颗激动心,他想如今自己有了工作和房子,可以给麦子幸福的生活。这一切麦子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懂,麦子也收到过影子的几封信,她都没回。在她的心里,一直把影子当哥哥看,就这么简单。甚至以前影子也在放假期间到麦子打工的地方找过麦子麦子很热情,但只是妹妹对哥哥的亲情。

  从镇子里人们的风言风语里,影子知道了麦子和镇长的关系,他很痛心,因为影子打听过,镇长有媳妇,还有一个孩子!如果麦子要嫁给别人,他可以不管,但麦子要嫁给镇长,麦子会幸福吗?镇长的岳父是县里的领导,镇长靠岳父的关系当的领导。镇长的媳妇很厉害,不可能像麦子说的会和镇长离婚,而且镇长的怕媳妇是有名的。

  在小镇麦子为镇长生了俩个孩子,后来镇长离开了小镇,当了某县局长,又成了副县长,县长,始终没有提结婚的事。镇长也和媳妇闹过几次,镇长媳妇指着他的鼻子吼:“你养小三可以,我不管,但要离婚和小三结婚,没门!”后来镇长媳妇托人带话给麦子:“你再闹我就告他重婚,端了他的饭碗,让他坐监狱!”麦子知道镇长媳妇说到做到,就流着泪送别了镇长,说自己可以带大俩个孩子,让他安心工作去。她会等镇长一辈子。

  四十岁了,麦子还在等,麦子的服装店、手机店、餐馆,生意越做越大,生意做到她当初理发的那座大城市,就是还是单身。镇长也退休了,跟着工作的孩子去了南方。自此杳无音信。

  影子大学毕业后在一个科研机构工作,有时会下乡调研,他是一如既往地单身。

  影子在等麦子麦子在等那个人。影子想用一辈子去保护麦子

  麦子一次又一次的决绝让影子看到老天在冷笑,冷笑人类的愚蠢和无助,冷笑人类在自寻烦恼之后,作茧自缚。爱的世界从来都是如此残酷和卑微。影子爱上了喝酒,酒是好东西,酒过三杯。影子会向酒友说出来自己的事,说的次数多了,酒友就不耐烦了,干嘛拿别人得不开心让自己也不开心。但喝了人家的酒,不得不听别人得唠叨。影子说满世界的人,他就喜欢麦子,虽然知道那个是个梦,他就要娶麦子

  五

  有一次影子去下乡调研,在一家门口突然看到女子。女子很热情地招呼影子,原来走到女子家了。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影子心里一热。走进有点破败的院子,一个满头白发步履蹒跚的老奶奶出来,用犀利的眼光挖了影子一眼。

  女子说“这是我娘家人,二十年没见了。”但影子依然感觉女子的婆婆在用目光刺着他的脸,他有点浑身不舒服。影子耐着性子,因为他见到女子,心里的高兴掩盖了所有的不愉快。女子赶紧张罗着给影子做了饭,影子才发觉自己真的饿了。女子告诉影子,她的俩个孩子都上大学了,老公和公公一样都是不着家,婆婆也老了,公公去世好几年了。因为公公的原因,她老公到三十岁才娶到媳妇。不过现在一切会好起来,家里就是穷一点,但俩孩子很争气,学习都不错。影子看着女子现在真的很像当初的她娘,老了。难道自己也老了?

  那次离开,就再也没有见过女子。

  影子见到同学,想起来他的梦,就又向同学说起女子。

  同学黯然起来,说女子的丈夫不是人,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不知听了谁的挑唆,居然怀疑女子和别人偷情,二话不说,就捅了女子三刀子,但没捅死,落下病根。俩孩子带着女子各处看,还是没看好,去世了。

  麦子和女子这两个女子,在影子的世界里只有梦中的那么一点印像了。

  粘糊的影子只有落下一滴泪:女子是弱者,总也主宰不了自己的命运,如一片落入流水的树叶,一直飘啊飘……这个世界,谁又能真正主宰自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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