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补鞋匠老安

  不知道应该称呼老安“鞋匠老安”还是“补鞋匠老安”。鞋匠似乎指做鞋的,老安尽管也作皮带、配钥匙,主业只是补鞋,所以,严格说,他应该算是补鞋匠。至于他的老顾客,有的当面称呼他“老安”,有的当面称呼他“安师傅”,在背后,一般都称他“补鞋的老安”。

  老安姓安,却不是安徽人,四川人,他老婆是安徽人。老安快六十岁了,说一口正宗四川话,想必是一个土生土长的四川人。按说,他这个岁数的,四川人应该娶个四川老婆,他老婆却是安徽人。因此,一些中老年顾客熟人私下里瞎揣摩,然后传开了:老安这货有故事,年轻时候肯定也是个混家子。

  谁也没见过老安的老婆或称老伴儿,只是每隔三两个月,老安那个位于香山南河滩公交车站附近的补鞋棚子就要关几天门。顾客提溜着旧鞋来了,问一边卖包子的:“补鞋的老安呢?怎么没开门?”卖包子的头也不抬,“回老家喽!”

  几天后,补鞋棚子又开门了。顾客问:“安师傅,这几天去哪儿了?就等你来补鞋呢!听卖包子的说你回四川老家了?”

  这些时候,六十来岁的小老头儿总是神采飞扬地大声吆喝:“不是回四川老家,是回安徽我老婆家了!”

  一般人儿弄不明白老安老家和老婆老家为啥不是一个家,也没兴趣打听老安的安徽老婆为啥不在四川老家,不过,看到老安来往奔波却年轻了十岁一样的高兴劲儿,顾客相信,这老头儿果真是去约会老伴儿或者其他什么身份的人了,不管啥身份的人,肯定是女人。有人因此说老安这货不大正经,六十岁的小老头儿了,还像二八蛋孩子一样在江湖上浪走,能有啥好事儿?

  不过,老安在南河滩这边儿补鞋十多年了,许多南河滩老户儿是老安的顾客,老安身上到底有没有故事,老安到底正经不正经,故事是个啥样子,不正经到啥程度,一个四川老头儿咋着弄了个安徽老婆,安徽老婆多大了,谁也不知道,谁也没听说过,全是他妈的瞎猜;可猜来猜去,传出来,就有鼻子有眼儿了。

  关于老安的故事细节如此隐秘,但老安并不是个嘴巴严实的老头儿。不是的,老安很喜欢说话,北京话叫瞎掰活,一边补鞋,一边和男女老少顾客不停地扯啊扯聊啊聊,上至天文,下到地理;大的中日美关系,小的国家大事、北京城里的事儿,啥都说,语速还蛮快,结果,弄得他老是满嘴喷沫儿。他那口不知道四川啥地方口音的四川话,不少人听不全明白,所以,一般情况下,基本上是老安的独角戏。但也有能听出大概的,人家也就一边等着穿鞋,一边和老安扯两句。偶尔,老安还会和顾客就左派右派黑瞎子岛黄岩礁辩两句儿。

  有顾客说,老安不停说话是出于生意需要。顾客多了,为了防止没耐心的顾客等不及走掉,用话头儿拉着顾客,顾客就不那么心焦了,也不好意思走开了。补鞋的也竞争啊!顺着香山南路分别再往北走两百米,往南走两百米,红旗村和门头新村那块儿都有一个补鞋摊。也许正是因为老安的这种小把戏,他的生意蛮好。

  不过,经常到老安棚子里补鞋配钥匙偶尔做根儿皮带的老顾客知道,老安这样做固然有生意上的考虑,更主要的,还是老安这个人而的确爱唠叨,比一般人都爱唠叨,北京话叫“话唠”。一个六十来岁、可能一辈子不停地走南闯北的江湖中人、身上有故事的小老头儿,唠叨起来,不愁找不着话题。话题也往往事关民生大事和百姓生活琐事,因此,顾客们、包括年轻顾客们并不讨厌这个老头儿的唠叨或称啰嗦。

  “安师傅,您这个棚子搭在路边,没人找你要房租吧?”一个坐在马扎上等着拿鞋的小美女玩了半天手机,可能是腻味了,主动和老安搭话。刚才,老安和她聊,她只顾玩游戏,没功夫搭理他。

  “不要钱?”老安从夹在两膝间的鞋子上抬起头,从老花镜上边瞅着小美女,“年轻人嘛,还是年轻唦!这年头儿,你就是在荒郊野外搭个棚子,你病死在那儿发臭了没人理你,但保管有人去收租金。一个月一千五!”

  小美女吐吐舌头。

  老安作为职业补鞋匠,他闲聊的话题当然许多和鞋有关,和鞋主人有关,而且往往从鞋子升华到人生。不过,你可不能因此把老安看成一位哲学家,连什么“民间哲学家”都不算不上。老安研究鞋,继而研究人生,不是因为长着哲思大脑,是职业影响。弄啥吆喝啥嘛!他的人生哲理来自职业——修鞋这种职业,因此,他的哲理与职业哲学家的哲理也就不一个味儿。至于谁是啥味儿,谁香谁臭,还真难说。但有一点,你不能因为老安的哲理启迪自臭烘烘的破鞋子而认为它们也有臭味;还有一点,老安发表哲学理论是免费的,职业哲学家发表理论是有报酬的。这个道理应该不那么玄奥。

  “从人脸和衣服上看不真一个人,要想看真一个人,得看脚唦,得看鞋唦。”这话,老安不是对一个人说过。之所以经常唠叨这个主题,一是老鞋匠阅鞋无数,有感而发;再一个,还隐约透露着一丝丝的职业自豪。

  “嗯,有道理。男看头,女看脚嘛!”一位中年男顾客说。

  “也不完全是那个意思唦,那是旧社会。旧社会,男的盘头,官老爷、有学问的、经商的和种田的,盘着不一样的法式,看看脑瓜子,就知道高低贵贱。女的更简单,当然要看脚唦,大户人家,小姐太太都是三寸金莲,劳动人民家的女娃子都是大脚板。”

  “劳动人民家的女孩子大多数也裹脚,我奶奶我外婆都是小脚。”中年顾客笑呵呵地说,他口气温和,像是个教师什么的。

  “你们这边劳动人民家的女娃子裹脚,我们四川那边,劳动人民家的女娃子都不裹脚唦。”

  “不是吧?四川不是中国地儿呀?不守孔孟之道啊?四川穷人家的女孩子也裹脚。可能大山里的女娃子不裹脚。”

  老安从眼镜片上瞄瞄顾客,想说什么,却没说。

  “有的人,衣服穿得蛮高档,说话粗声粗气,看看他鞋面上的灰尘,就知道他不是金贵人儿唦。有的人,鞋面擦了油,鞋缝儿里没擦过,那也不是金贵人唦。有的人,皮鞋蛮高档,擦得马儿马虎,更不是金贵人儿,暴发户唦!”

  有一次,老安和一个喜欢找他闲聊的南河滩租住户探讨鞋与人生。租住户是一个河北来的年轻人,看着不到三十岁,听说话文化程度不高,谁也不知道他干啥,谁也没见过他干啥,反正一天到晚就是在彩票站和小地摊上瞎混,有时候几天不见人影儿。

  听老安这么一说,年轻人看看自己的运动鞋。他的运动鞋是带网眼的那种,一看就不超过一百块钱,本色是白的,估计有几天没洗了,网眼上都沾了一层黑油污。

  老安也看看年轻人的鞋,说:“我说的是皮鞋唦,不是说的运动鞋。”

  年轻人呵呵笑笑,歪着脑袋对老安说:“老安,你这么大岁数了,应该听说过穷干净富腌臜呀!越是穷人,家里拾掇得越干净,把自己拾掇的越干净;越是有钱人,越是有本事人,越不在乎身上穿啥脚上穿啥。有钱腰里硬棒,有本事心里硬气。”

  “你说的那是土财主,过去的地主老财。这会儿的洋财主不是那样喽!”老安一边补鞋,一边说。

  “有啥不一样?不管啥时候,有钱就是财主,有钱就是有本事,啥土财主洋财主的,都是穷鬼羡慕嫉妒恨瞎编排。”

  老安摇摇头。他把一只补好的鞋拿在手中上下打量,拉着长音儿感慨:“年轻人嘛,还是不懂人生唦!”

  老安的确喜欢这样故作高深,就像一些知识分子喜欢故作清高一样,遇到年轻人或者爱抬杠的顾客和他缠理儿,他可能觉得没话可说了,更可能因为活儿正好干完了,他也不必再用话扯着性急的顾客,他就往往喜欢这样拉着长音儿,发出一声老江湖三关六码头的感慨,打发了顾客。

  老安生着典型的西南人那种扁圆脸型,岁数大了,脸盘开始瘦削,于是,两边的颧骨高高凸起,配上双眼皮大眼睛,和一头他这个岁数他这种职业少见的长长的花白背头,让他货真价实地表现出一种不一般的派头,就像老电影里的老江湖。老电影看得多的观众,会自然而然地联想起老骗子,而且是那种比较低端的胡同里的老骗子、乡下老骗子。

  “我这双鞋可是五百多的,师傅,你要好好补啊!”一名小伙子坐在补鞋摊前,一边在手机上点来点去,一边漫不经心地对老安说。

  老安瞄他一样,“五百算啥子喽?我补过的鞋,七八百、千百块的多的是,一两千的也经常有。不管是几十一百的,还是千儿八百的,我老安一视同仁,一样对待,一样的补丁一样的鞋掌,收一样的价钱。”老安似乎还有点生气。

  “你还补过一两千的鞋啊?”小家伙儿从手机上抬起头,看看老安,嘴里吸溜着,“说大话吧?穿一两千皮鞋的主儿,都是有钱人,有钱人谁还补鞋啊?穿破就扔掉了。”

  “年轻人嘛,还是年轻唦!”老安也不看他,一边打量着小伙子五百多的运动鞋,一边说,“穿一两千鞋的就是有钱人呀?穿得光棍的就是有钱人呀?还是年轻唦!”

  小伙子“哼“了一声,不搭理老安了,低头继续玩手机。

  老安可不是自吹自擂。这个老补鞋匠能在南河滩一家伙待上十多年,那么多男女老少顾客喜欢找他补鞋、和他闲聊,说明老头儿外表不大地道,但心底儿比较平和,不势利眼,更不坑人,不宰人。这一点,老顾客都心知肚明。他要是真有点儿不正经,至少女顾客是不会找他补鞋的,补鞋匠又不是他一个。可千万别小看补鞋的,人家更用不着你同情,说不定人家比你有钱。补鞋这一行,坑人宰人的多了,补鞋前一定要搞搞价儿,问清楚补个补丁钉个鞋掌多少钱,别等补好钉牢了,被他狮子大张口,啊呜,咬你一块肉。除非你是年轻人,不在乎钱。

  上边说的这些都是鸡毛蒜皮的有关老安补鞋的小事儿。老安这个路边补鞋匠能够成为南河滩知名人士,不在于他会补鞋,不在于他的补鞋技术比较高超服务态度比较优质,似乎也不在于他身上有一些谁也说不清楚的传说,也不在于大伙儿每天都得穿鞋、鞋子破了就得补鞋,“补鞋的老安”之所以能够成为南河滩知名人士,关键在于他是一个富有天分的补鞋匠。

  天分和鞋子而且是和破鞋子和补破鞋子的小老头儿牵扯在一块儿,是不是有点离谱搞笑呀?

  严正声明,这可不是在拿老安开玩笑,也不是拿其他补鞋匠寻开心,更不是像有些酸臭文人下神一样地意淫补鞋匠补锅匠炸臭干子的摊煎饼的等等“淳朴的劳动人民”,尽管老安总是自称“劳动人民”。老安的确有补鞋天才。天才的主要表现,不是在哪个惊天动地的行当叱咤风云、建功立业,更不是乖巧伶俐、附庸风雅,事事处处都比一般人精明圆滑;天才的突出表现,在于做任何事情包括补鞋补锅摊煎饼炸臭干子等等本职小事儿时的那种内在的兴趣和专注的态度。天才做事好像不是为了挣钱,更多的是出于爱好,但不像有的人爱好钓鱼,有的人爱好喝酒,有的人爱好爬山,有的人爱好女色,那算什么天才啊?那是玩耍。天才做事好像不是为了挣钱目的却只是为了挣钱,然而,天才挣钱做事却不仅仅是为了做事挣钱。

  唉,说不清楚,知道的就明白了,不知道的,给他说一万遍他也闹不明白。总之一句话,天才不是一般人更不是蠢材俗物能够理解得了的。

  南河滩公交车站附近支着塑料棚子补鞋的老安就是一位天才,一位补鞋天才,或者鼓捣鞋的天才。补鞋的老安补鞋当然是为了活命,补鞋是老安的本职工作、吃饭家伙什,就像当黑车司机是黑车司机的本职工作吃饭家伙什一样,就像当销售经理是销售经理的本职工作吃饭家伙什一样。老安肯定不是为了爱好才干了补鞋这一行,他只是为了吃饭。然而,当老安为了吃饭干上补鞋这一行之后,他便爱上了补鞋这一行。也就是说,自从补鞋匠职业生涯开始,老安就成了补鞋爱好者。

  这可不是一般人儿随随便便就能做到的。

  你是干啥的?酒店保安?扫烟囱的?那么请问,你爱好安保工作吗?你爱好扫烟囱工作吗?你爱好穿着那身假警察服装像一棵假树一样树在豪华的酒店门口吗?你爱好拖着个扫把一脸烟灰地在烟囱里爬上爬下钻进钻出吗?

  老安是个补鞋的,鞋子自然是穿在脚上的,脚上自然是有异味的,千金小姐的脚也有异味儿,至多可能比较淡雅一点罢了,有某种恋女性鞋癖的人更可能觉得如嗅香兰。但一般正常人闻着脚臭味肯定都要皱眉头。再说了,要补的鞋子自然都是破鞋子,破鞋子的臭味自然更冲一些。看着补鞋的老安一天到晚一动不动地静心坐在路边的塑料棚子里,看着他戴着老花镜凑在臭皮鞋臭运动鞋上全神贯注地一针一线、一钉子一锤子,心无旁骛,香山崩于后而面不改色,美女车辆兴于前而眼皮不带眨一眨,相信不是天才却对天才比较敏感的人也应该能够看出,补鞋的老安就是一位补鞋的天才。

  话又说回来,这些不过是一般天才的浮浅表现,像老安这样的大天才,他的极致天才表现往往大象无形,一般人看不出来,能够看得出来,也就成为某种天才了,比如伯乐天才、猎头事业天才等等。

  一名年轻老顾客到老安这儿补皮鞋。皮鞋外侧开了个口子,有一指头肚长。老安把带着年轻的新鲜脚气味的皮鞋捧在手心,上下左右端详了半天;从工具箱里取出一把锋利的小刀;在破口下边的鞋底上拉了一条细细的缝儿;取出锥子和暗红的尼龙丝线;从鞋底细缝儿向鞋壳里穿针引线,在鞋底上和鞋壳里缝紧破口。年轻人喜欢穿鞋底老厚的皮鞋,威风凛凛,踏地通通作响。而且,年轻人的皮鞋档次不算低,鞋底橡胶皮实。这可苦了老安,每扎一下,他都要咧着嘴,用力捅锥子,再用力穿针引线。

  折腾了半天,总算补好了,竟然弄得天才老鞋匠满头大汗。年轻顾客刚才等不及,趿拉着老安扔给他的破拖鞋到一边溜达去了。回来拿起自家的旧皮鞋,看了几眼,问老安:“安师傅,刚才补的哪个地方啊?”

  老安也没说话,要过来皮鞋,往刚才缝补的破口处抹了点儿鞋油,用力地、快速地擦拭几下;举到眼前,放到地上,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

  “哎呀,跟新的一样,我都找不见那个口子了。太感谢您了,安师傅,妙手回春啊!还免费打鞋油。其实,我回家自己打就行了。”

  安师傅还是不说话。等着补鞋的一位年轻女子笑眯眯地说:“人家安师傅给你打鞋油,是为了欣赏自己的杰作,是在享受成就感!你呀,没闹明白!”

  听听,香山这边真是风水宝地,住在这儿的人都有灵性啊!

  老安轻轻感慨:“年轻人嘛!还是年轻唦!”

  南河滩老户儿顾客中间有人看出来老安是个补鞋天才,外来游客中间,也有慧眼识真人的,当然了,长着慧眼的人肯定不多。可话又说回来,天才本身就不是随便哪个俗坯子随便就能看出来的,不但要生有一双慧眼,还需要发现者也有一颗天才的心。不过,即便只有一名外来顾客看出来老安是个补鞋天才,那就不得不说,老安确确实实是个天才、补鞋天才,或者对鞋敏感的补鞋匠。

  一位中年男性客人不是南河滩老户儿,是到西山爬山的户外活动爱好者。他到老安那儿补了两次鞋,就看出了老安的补鞋天才。和大多数顾客不一样的是,这位男性顾客总是把“补鞋”说成“修鞋”。老安因此说,有水平的人说话就是不一样唦,一张嘴,狗嘴里吐出狗牙,大象嘴里露出象牙。

  “我准备把我穿过的旧鞋、旧衣服全都收集起来,洗干净,熨平整,专门做个鞋柜衣柜,把旧鞋旧衣服按照时间顺序摆放在里边,有事没事的就打开看看摸摸,回忆回忆。”

  老安从老花镜上边看看那位仁兄,看了足有十来秒,但没说话,低下头继续修鞋。停了一会儿,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又看了看那位顾客,“你是从市里来的艺术家啰?”

  那人一副纳闷的样子,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师傅,您什么意思?笑话我呢?”

  老安急忙摇头,“不是不是!我是说,只有艺术家才有您这样的雅兴唦。”

  那人明白了,笑了笑,“理解您老的话了。我不是搞艺术的,我是搞生物学的。”

  “您这就是文人唦,贵人唦。”老安不清不楚地说。

  那人却懂老安的意思,还是笑着说:“谢谢您,老师傅!别说什么贵人,也别说什么文人,不管做啥的,谁都有点儿自己的爱好,或者说癖好,就像您爱好修鞋一样。我到您这儿修过两次鞋,能看出来,您是一位修鞋天才。”

  老安得意地说:“那当然喽!你能看出来,说明你也是一个有水平的人,你也是个天才唦。谢谢你喽!”

  那人嘿嘿乐一乐。

  老安喜欢唠叨,偶尔还会和顾客辩两句儿,可没人骂老安刻薄。让老安唯一一次心有不安的,是给一位女顾客补鞋说错了一句话。

  一名三十出头的女顾客也是南河滩老租住户。她好像没正式职业。越是没正式职业的人越闲不住,她就去西山里边的几座寺庙做义工,八大处灵光寺、香山碧云寺,远的跑到石景山和门头沟交界处的山里的双泉寺、天台山慈善寺。做义工当然没报酬,所以,她的皮鞋缝了又缝,补了又补。也许是为了功德在山上走动的次数太多了,鞋底已经开裂,裂开了一个老大的口子。

  “你这双鞋已经失去缝补的价值喽!扔掉算了唦,买双新的吧,年轻人谁还把鞋穿成这个样子么!”

  信佛的人尤其信佛的女子还是年轻女子一般脸皮儿都比较薄,那名女顾客有点苍白消瘦的瓜子脸上立马儿飞起一片红晕,她一句话也没说,装上自己的破皮鞋,站起身,对老安说了声:“谢谢您,师傅!您忙吧!”然后,快步走开。

  一名坐在马扎上的老年男顾客看着女子走远,小声对老安说:“老安,你不就是补鞋的呀?你补鞋还怕人家的鞋破呀?你补鞋还怕人家的鞋没有缝补的价值呀?鞋子越破,口子越多,你不挣钱越多呀?”

  老安看看他,说:“我是不想让她浪费钱唦!那么大个口子,补好过不了几天,还得裂开。”

  “那你注意一下说话方式呀?你看看,人家年轻人都不好意思了。”

  老安怔了一下,看看女子刚才走去的方向,然后,拍拍自己汗津津的脑门,“唉,老糊涂喽,怎么能那样给年轻人说话唦?”接着,老头儿又笑笑,拉长声音说:“唉,年轻人嘛,还是年轻唦!”

  冬天来了,山风从身后的福安山上落下来,冷飕飕的,南河滩路边当然更冷。老安正要张罗着在他的棚子里生火,南河滩开始拆迁了。原本挤不上车的南河滩车站,一下子成了荒郊野外几块孤零零看上去就冷冰冰的站牌。

  老安在南河滩租住的是村子最里边山脚下的一间、应该说半间临街的小窝棚,一个月租金才两百块,但也要拆迁。不知道从四川来从安徽来还是从别的地方来、在南河滩一家伙呆了十多年的著名的外地人“补鞋的老安”收拾了一下自己的家伙什,准备搬家。

  “老伙计,要走了?”和老安岁数差不多、块头比老安大两圈的房东老白问老安。

  “是喽,拆迁了,不走又能咋样唦?”老安嗓子有些沙哑地说。

  “准备搬哪儿呀?四王府也拆了,普兰店也拆了。丰户营还没拆,要不搬哪儿吧,老伙计?我在丰户营有亲戚,还是村干部,我去给你说说,找个好地儿,保管也没人敢欺负你。”

  老安看看老白,叹口气,说:“谢谢喽,老伙计!岁数大喽,过年就六十整喽,哪儿也去不了唦。这就回安徽,和老婆子过几天安稳日子。”

  老白迟疑了一下,想了想,还是压低嗓音问:“老伙计,你在我家住了有十来年了吧?咱哥俩还算合得来吧?我一直也没好意思问你,这会儿你要走了,我想问问你,你是四川人,咋着老伴儿在安徽啊?四川人还是安徽人?”

  老安看了看老白。老哥俩的确合得来,有事没事就在一起闲聊,偶尔还在一起喝二两,许多时候,老白还老是坐在老安的棚子里和他聊。不过,十多年了,房东没问过关于房客的传说,房客也没主动说起过。

  “江湖中人嘛,就那样碰上了唦,瞎猫撞上死耗子唦!”老安乐呵呵地说。老白看到,老家伙两只双眼皮老眼睛里透着一种得意和自豪,他甚至还看出了一丝小孩子一样的调皮。

  “你这个老家伙!还真是个老江湖!”老白笑骂。

  老安又叹口气,看着老白,“唉,在外边跑了这么多年喽,也攒了点儿钱,给她的儿子娶了娶媳妇,盖了楼房,把她闺女也打发出去了,就剩我们老两口唦,该过几年安稳日子喽!”瘦削的西南人脸庞上挂着一缕缕安心的笑,蛮开心,蛮带劲儿。

  “哦,老伙计,是这么回事儿呀!你这老家伙,嘴巴挺严的,平时那么喜欢瞎扯,从没听你说过是这么个情况。”

  老安呵呵乐一乐,“自家的苦,给外人说那么多做啥子么?外人又不能替你受着。”顿了顿,又说,“自家的福气,也不好意思给外人说唦,自家睡觉慢慢砸吧嘴儿就是喽!”

  房东老头儿看看补鞋匠老头儿,低声说:“老安,老伙计,我说话不中听,可话糙理不糙,你这么长年累月在外挣钱,挣的钱都给了人家的孩子,你亏不亏呀?万一孩子将来不孝顺你,你可后悔吧!”

  “亏啥子嘛!不是我老安亲生的,是我老伴儿亲生的,也就等于是我老安的亲孩子唦!孝顺不孝顺,那是他们的事儿喽。就是亲生的,不孝顺你,你又有啥法子么?再说了,现在日子好过了,我自己也还存着点钱,够我和老婆子养老的喽,怕啥子么?”

  老白看着老安,半晌没说话。停了一会,他轻声说:“老伙计,我真服你,真敬你!”

  老安笑笑,瘦削的脸庞上的皱纹挤在一起,像他老家的狝猴,“儿子娶了媳妇了,孙子都五六岁了,闺女也出嫁了,就剩我们老两口唦,该享几年清福喽。”

  “嗯,老伙计,你晚年一准儿幸福!你要不幸福,玉皇大帝就是龟孙!”老白认真地说,还特意加了一句,“一准儿幸福,一准儿!”

  老安呵呵笑笑,“谢谢喽,老伙计,谢谢你的吉言喽!说不定哪一天,我就带着老婆子来这儿喽,不是来这儿支补鞋摊子,带着老婆子,来香山逛逛,到八大处烧烧香。说不定,咱老哥俩还能碰见唦。”

  “一准儿能碰上,一准儿!不光带着老婆子来,也带上儿子闺女、孙子外孙。我老白做东,请你们一家子吃羊蝎子喝二锅头,带你们到处逛逛;不光在香山这边儿逛,还去城里,去故宫,去天安门广场,去颐和园、圆明园!”

  老安脸上哆嗦了一下。他扭过脸,很快又转过脸,冲老白捧个佛,连声说:“谢谢喽,老伙计,谢谢喽!我老安一准儿来,一准儿来!说实话唦,在北京十来年了,还真没去过老佛爷住的地儿,圆明园颐和园也没去过,就去过一回天安门广场,不要钱唦!”

  “呵!这么一说,老伙计,你更得带着老婆孩子来了,不但去天安门广场,也去紫禁城,去颐和园、圆明园,我带你们去,吃羊蝎子,喝二锅头。一定要来,老伙计,一定来!”

  “一准儿来!一准儿来!”

  老安又冲老白拱拱手,还点了点头。然后,拖着不大一堆儿行李,向公交车站走去……

  老白站在窝棚前,看着老安的背影。南河滩著名的“补鞋的老安”转过一道冬青绿篱,没影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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