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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师傅车师傅

  来到香山的游客,想必有人会留意到煤厂街中段最大的那株古槐下的一位木雕师傅

  尽管路过时总要和他聊上几句,有时甚至聊上大半天,竟然不知道他姓甚名谁。他是玩木头的,干脆谐音称作穆师傅吧。声明:这一称呼绝非随便给个记号,而是为了叙述的方便。

  他总是坐在那株古槐下,默默地聚精会神在他的木头上。他的四周,摆满了形形色色的玩意儿,有山上的老树根,有像水晶的石头,还有一些东西,干脆就是随便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木头片,只是有些沧桑的样子。有人问起,他会自豪地回答:“这可都是艺术品!”

  喜欢闲来雕刻木头石头的人都有这样的自豪感,不妨称作艺术自觉。穆师傅就是这样一位有着艺术自觉的木雕大师,尽管他的雕刻水平在一些人看来并不艺术。但是,艺术这种玩意儿本身就是萝卜白菜各有所爱,各花入各眼。同样的一块老木头老树根,你雕成一颗牡丹,我雕成一个饭碗,各自有各自的审美享受。

  当然,艺术还是有一个大众普遍认同的基本标准的,你说你雕的比世界著名木雕大师的更艺术,那是你自家的感觉,关键还要看能否打动别人。不过,艺术最大的乐趣,就是创作者自己的满足。只要自己从一刀一笔中获得了快感,旁人怎么说,那是旁人的事儿。看着穆师傅总是沉浸在自己的木雕享受中而浑然不理会眼前石甬道上的车水马龙,谁都不能不说他一位艺术大师。

  穆师傅有六十来岁,穿着一身看上去足足穿了十多年的老式绿军装,不但褪色破烂,也不大干净。看到这样一个老者窝在古槐下的角落里悄没声儿地刻木头,眼神儿不好的人也许会误以为他是流浪汉的。京城里这样的流浪汉很多,他们或者靠捡废品过日子,或者干脆靠乞讨度日;他们中间,有的是智障的外来人员,有的是上访老户,也有一些是外地来京北漂的艺术家。

  穆师傅不是这样的流浪汉半流浪汉,他是一名老北京、香山老户。他盘踞着的地盘,就是他祖上的家业;那株著名的、已经被政府招安了的老槐树,就是他祖上亲手栽下的;煤场街这条道儿,就有他祖上开辟的一份功劳;他的身后,就是他的老宅。

  “看见没,这一溜临街房都是我的,里边还有十四间。”

  “那您一年可不少收入房租。”

  “临街门面房租出去了,里边的房子不租,亲戚来了还不够住呢。”

  “您哪那么多亲戚啊?再说了,亲戚再多,也不能天天来串亲戚啊。”

  “您不知道,我媳妇儿家弟兄姊妹多,十几个。他们时不时地从门头沟、石景山来看他们的姐姐、姑姑,来看我。亲戚来了,得有个地方住吧?我这房都给亲戚留着呢。”

  “那您可亏大发了。”

  “亏点钱没啥。钱算什么啊?人情才是金贵的。”

  仅仅和穆师傅这么一聊就知道,他是一位重情义的人。这样的人,心肠软,老怕人家吃亏,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往往觉得自己遇到的人都是像自己一样心慈手软的人,都是亲戚。

  本来就喜欢根雕木雕奇石什么的,看到穆师傅摊子上摆放的取自西山的奇珍异宝,我对木头和石头的感情很快再次被点燃了。我尤其对几块硬木产生了浓厚兴趣,它们那种近似檀木的深红色、比檀木还要坚硬的木质、截面上的美丽木纹,让我爱不释手。

  “什么木头,这么喜人?”

  “这是麻梨疙瘩,山上到处都是。”

  我怀着渴望请教穆师傅,麻梨长什么样儿,穆师傅耐心给我描述。描述了半天,我还是不大明白,穆师傅干脆说:“你不就在塔后身路边姓李的那家住吗?我和他家还有亲戚呢。哪天我喊你,咱俩一块儿上山,我指给你看。”

  “好嘞,你在路边冲上面一喊,我就知道是您,就下来,咱俩一块上山。”

  不过,因为上班起早贪黑,我俩的约定终未实现。

  不久,我在山上拣了一棵干枯的麻梨疙瘩,告诉了穆师傅,我们一起谈论麻梨疙瘩艺术,他说:“西山的麻梨疙瘩越来越少了,大的都被外地来的人专门挖走了。麻梨老木头疙瘩,在潘家园几百块钱一斤呢。”

  真没想到,这疙疙瘩瘩的玩意儿还这么值钱。不过,与檀木、鸡翅木等名贵硬木相比,麻梨疙瘩只能算作平民中的高档硬木,入不了大玩家的法眼,大多只是作为平民百姓嘴上的的烟斗。

  我向穆师傅请教,西山哪个角落的麻梨疙瘩最多最大。正要说话,他犹豫一下,话锋一转,说:“这是国家保护植物,不能随便挖的。一棵长了几十年的麻梨,一袋烟的功夫就被刨掉了,多可惜啊!”

  穆师傅的态度有点蹊跷,因为他自己就经常上山刨麻梨疙瘩,并靠着雕刻木头挣点零花钱。但他拒绝面授机宜,恐怕还与另外一种情绪有关,那就是心底朴素的、对他生养之地的一草一木的保护意识。此后,我就西山的麻梨、白檀、六道木、香柏根等适合根雕的东西询问另外一些香山老户,他们几乎都表现出一种本能的警惕。也许,在他们的心底,潜藏着一种对外来者破坏他们生息之地的本能反感和防卫心理。

  认识的另外一位香山老户儿,是香山公园北门停车场一位管理员。

  以前,每天都要步行或骑摩托路过这片停车场,也几乎每天都可以看到这位管理员。他是典型的北方男人形象、北京老派男性老户儿形象,高大的身材,可谓膀大腰圆,透出一种看上去并不友善的神气。尤其他那一年四季不变的北京光头发式,再加上油亮黝黑的面孔,还有京派高音大嗓门儿,这位仁兄的相貌,让陌生人看来,简直有点凶了,活脱脱一个武打电影里的典型反派角色。

  对,他的确很像著名的武打反派光头丑角计春华,只不过比计先生阴毒的眼睛要漂亮多了,这个昂蔽北方黑大汉生着一双女人般的双眼皮大眼睛。尽管如此,外来司机、外地游客看到他恶狠狠的光头,联想到全国各地当然也包括北京在内的风景区停车场管理人员的鬼祟,联想到地头蛇形象,恐怕很多人会心生恐惧的。

  说实话,起初看到他,尤其当我骑着摩托车穿过他的停车场,他那种恶狠狠地盯着我行注目礼的地头蛇眼神儿颇不友善。每次不得不穿过他的停车场,我都要陪着小心,时刻担心这位地头龙一样的地头蛇会发威。

  有一次,我喝多了酒,骑着摩托车,风驰电掣般地从山上冲下来。走到停车场门口,对面来了一辆轿车,为了躲车,摩托车拐弯太陡,一下子摔倒在光滑的石甬道。

  我被摔晕了,躺在地上起不来。

  正在一边坐着的光头“地头蛇”管理员和他的同事见状,急忙跑过来。光头管理员一边用手拉我,一边用他那高音大嗓门问道:“没事儿吧?这里又是拐弯儿又是下坡,石甬道也滑溜溜的,可要小心啊!”

  在他的帮助下,我艰难地爬起身,一边苦笑着,一边揉着钻心疼痛的膝部和腕部。

  光头师傅说:“那边有椅子,坐下歇会儿吧,别乱动,小心关节错位。”然后,他又帮我把摩托车扶起来,推到我身边,扎稳。

  我闻到一股浓浓的汽油味,吃力地弯腰查看我的宝马良驹。光头师傅蹲下身,四下看看,说:“没事儿,是油箱口漏出来的油。就是油箱摔破了也没什么,人没事儿就成。”

  我打开摩托车座椅看了看,的确只是油箱口漏出来一点儿汽油。在椅子上坐了会儿,感觉好多了,对光头师傅和他的同事道谢:“两位老兄,太感谢你们了。”

  光头师傅说:“客气啥,人没事儿就成。”

  那次以后,我和这位光头停车场管理员师傅不摔不相识,成为见面打招呼的熟人。每次碰面,看到我对他充满尊重的样子,约莫小五十的黑脸光头大汉香山老户儿竟然有点不好意思的神色,他总会急急忙忙地回答我的问候,热情地向我挥手致意,然后,不好意思地扭过脸。每当这时,我总能隔着他的橙色马甲看到,隔着他那副威猛的身板看到,隔着他那张油亮的黑脸看到,他胸腔内那一颗热情、厚道、温柔的心,一颗热情、厚道、温柔的北方大汉北京爷们儿的心。

  遗憾的是,此后无数次与这位光头仁兄见面打招呼,但直到我离开香山,竟然从未问过他的高姓。也许因为他是一名停车场管理员,所以,想起他,我总是下意识地使用“车师傅”这个称谓。正像前面对穆师傅的称谓一样,称呼这位热心厚道的停车场管理员仁兄为车师傅,也不是随便给个姓氏,只是有那样的一种印象而已。

  从光头车师傅那里开始,我原本对各地停车场管理员的偏见,一点一点地消失了。

  这些年来,在大江南北往来穿梭,对于地域性格特征有了越来越清晰的看法。市井流言说,北方人粗鲁,南方人温柔。如此云云,不过浮浅的偏见,贻笑大方。现代时尚早已将人全球化为同一个模子。

  不过,在一些比较守旧的人们那里,还是多少可以发现一点地域性格的蛛丝马迹的。比如北京土著男爷们儿,一般身材魁梧威猛,说话京腔高声大嗓门。这种表面印象让外来者感觉北京爷们比较粗鲁,比较有皇城居民的优越感。事实上,许多北京男爷们尽管肥壮、脸黑、嗓门大,不少人却古道热肠,助人为乐。在他们长期养成的京城优越感中,也藏着一颗颗不骄不躁、诚恳厚道、热情爽直的心,且喜欢仗义执言,爱抱打不平,爱管闲事儿。这才是爷们。那些面相精明能说会道实则包藏小九九的东南西北的男人,才是一肚子坏水不够爷们的货色。

  曾经听到一位北京爷们儿高音大嗓门地嚷嚷:“在北京做坏事儿的,都是外地人。你看看那些拆房子的房地产大亨,把河水污染得臭不可闻的工厂主,坑蒙拐骗的老板店主,全是外地来北京捞世界挖金矿的江洋大盗江湖骗子。这样厚脸皮的事儿,北京人做不来。”

  这样的话当然很片面,但也符合部分事实。在北京那些豪华的小区、别墅区里边,住着多少外地来的全身而退的贪官污吏、江湖骗子呢?他们在北京做了坏事儿,人们往往认为这些在北京有家有业、道貌岸然的成功人士都是北京人。他们的确是名正言顺的北京人,但同时,他们也是玷污了正宗北京土著传统的现代北京人中的害群之马。

  不过,大都市就是这样,它们其实不是淳朴的当地土著的天下,它们总是来自东西南北的冒险家的乐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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