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天,刘宝堂赶着小驴车跑了三趟,就把家里多余的坛坛罐罐又搬到旧院去了。刘宝堂的新院在村子靠南一点的地方。旧院却在村北过了那条大沟的洼地里,旧院的房子其实还很结实,就是下雨院子里容易积水,既然别人都往南边高地搬,刘宝堂也就批了地在南边盖了房。旧房去年就租给包工队住,包工队把房子糟践的了不得。冬天就在屋里地堂上点火烤芋薯吃,烟把西边的那个屋熏的硬像个窑。
这会儿姥姥没人管了,刘宝堂的小姨子跑来向姐夫诉苦,说“妈不是我一个人的,在我那儿一住就是五年,怎么也得挪挪,让人喘口气。”刘宝堂说,“这话还有错?妈是大家的,怎么能累你一个人?”就赶着把旧院收拾出来了。再说春天已经来了,旧院菜畦子里的小白菜已经顶出了两片叶子了,姥姥住在那里也好有个照看。姥姥住在旧院里,别的好说,就是晚上让人不放心。刘宝堂就去对大闺女说“你去和姥姥做伴吧。”在乡小学教书的大闺女翻翻白眼说“我不成,白天上课晚上还得判作业。”刘宝堂又去对大儿子刘明生说。明生这几天正和女人生气闹离婚,没好气,说产我在乡里开小车能住旧院?”刘宝堂又去对二儿子明利说。明利说“我刚去钢厂,早上起不来去迟了还不让开除?姥姥又叫不了我。”也不去。刘宝堂没了辙,愁眉苦脸对自己女人说:“总不能让他姥姥一个人在旧院里住,让人笑话.”刘宝堂的女人就想起了雇工史小宝和张美军。
张美军和史小宝是从河北固原那边过来打工的,在刘庄已经呆了有三年多。给刘宝堂在矿井下赶车盘煤。
晚上,刘宝堂就过去对张美军和史小宝说要他们搬到旧院去住的事。史小宝正用洗过头的水洗脚,那盆水可真够黑,张美军仰八叉躺在炕上在听耳机子。刘宝堂把要说的话说了,史小宝继续“咕吱咕吱”洗他的白脚,没说什么。张美军把耳机子摘下来,看着刘宝堂:“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刘宝堂有些慌,刘宝堂很怕和张美军说话,就又说一遍。
“不行。”张美军马上说:“早上得起得更早。”
“又不远。”刘宝堂说。
“不远东家你咋不去?”张美军一骨碌坐起来:“那又不是外人,那是你岳母娘,再说还是你姑呢。”
“就是。”史小宝也说。
“那就算了,那就算了。”刘宝堂马上说,刘宝堂很怕“东家”这个词儿:烟,笑嘻嘻地看着刘宝堂:“如果给加工资,还可以考虑。”
“不了不了,”刘宝堂忙摆手,从这屋走出去,回到自己的屋,小声对自己女人说:““我也只不过说说。”说着忙给张美军和史小宝递烟。张美军这时又笑了,接过现在的人都学坏了,都往钱眼里钻。”话还没说完,就见女人在灯下朝自己打手势,刘宝堂掉过身子,张美军提着空暖壶在门口站着。
“现在谁不是为了钱?你雇我们不是为了钱?”张美军笑嘻嘻地说:“只不过你是东家,我们是扛活儿的。”
“快别这么说,快别这么说,有茶叶没有?”刘宝堂忙转身去拿茶叶筒。
张美军灌了水出去,院子里,明生和明利的草铡的也差不多了。
“打扑克不打?”张美军站在铡好的草堆边问。
“铡完了陪你张哥玩一会儿。”刘宝堂马上从屋里出来对儿子说。
“陪他打给多少钱?”明生说。
明生对张美军很反感。
2
刘宝堂以前不是个老实人,那几年吃不饱他啥不干?偷玉米、偷山药、偷豆子,只要有空子。去城里用绿豆换玉米面时把人家的秤陀都偷回来。一共偷回六个,拿到铁匠炉老驴球那里换一副钢刃的小镰刀,还偷自行车的车铃,顺手乱拧,拧了大半口袋,去铁匠炉又换一个犁铧片。“你换个犁铧片干球啥?”老驴球说:“你偷老大一堆车铃就为给队里换个犁铧片?你还爱社如家呢!"
“以后要是有了地呢?”刘宝堂说:“兴许还给自己犁地呢!"
“你还想旧社会呢,想弄两三个小洞日日?”老驴球说。
刘宝堂就气了,说:“我就喜欢换这么个玩意敲上玩儿,给孩子们当个耍货!”他就真把犁铧片挂猪圈头上,早上“叮叮叮叮”一敲,让明生他们去上学。后来学校的白老师来家,笑着对刘宝堂说:“学校的钟也让人给偷了,没个响了,你把犁铧片借我敲敲。”
刘宝堂就把犁铧片拿给白老师,说:“记住这是我的,以后不用记着还我。”
“你的你也没用,”白老师说:“你犁炕头?犁你老婆下边那张小嘴?”
刘宝堂就笑,他笑白老师不知道是哪路英雄偷了学校的那口铜钟的,那口铜钟少说也有一二百斤重,过了小半年,刘宝堂家里就多了铜瓢、铜铲、铜勺、铜盆四大件。
刘宝堂现在是个好人,愈有钱人愈变得好,胆子也愈小。家里做饭吃,好的都要先弄给张美军和史小宝吃。“时不时给他们炒个蛋,别让他们说咱们抠。”刘宝堂对女人说。张美军在那间屋吃炒鸡蛋米糕,刘宝堂在这边倒用油盐抹糕片儿吃。张美军过来盛稀饭,看了刘宝堂在吃猪油抹糕心里忽然就很感动,回去想想,忽然又不感动了,对史小宝说:“他妈的,让咱们吃好了有力气,想好好儿剥削咱们。”
刘宝堂也不知自己为什么会在心里怕这个张美军,只要他一在家,刘宝堂不忙也要装着忙,忙院子、忙牲口棚、忙奶牛、忙粪堆,忙个不亦乐乎。好像当年在爹跟前耍眼前花。“你怕球啥?你怕球啥?”刘宝堂很生自己的气,你就不会像个东家?在炕上坐着、躺着、睡着、喝着、嚼着、香着?想来想去,刘宝堂就明白自己是那天开始怕的。那天他和张美军去河边洗骡子,张美军顺便也把自己洗洗,脱精光了,“卟嗵”一声跳下河。把白白的肚皮浮起在水上,河东边正有部队练习在地上乱爬,有几个军人热了,就到河边来洗洗脸洗洗手。有个年轻英俊的军人对张美军说“小老乡你看你像个啥,把那么大个黑鸡巴都露出来了,那边还有女人呢。”张美军就嘻嘻嘻嘻笑着上来穿裤权。好几个军人又问张美军是干啥的?“使车的。”张美军从来都不愿说“赶”,只说“使”。
“使车,我是使车的。”他说。
“那是个谁?”年轻军人又问在一边洗骡子的刘宝堂。
“那是东家。”张美军说。
刘宝堂很害怕“东家”这个词,刘宝堂还是看《白毛女》时记下的这个词儿:“东家”。刘宝堂想让自己不像个东家了,只要张美军和史小宝一回来,他就不停地忙,忙碍像个雇工,张美军和史小宝下井去干活儿,他才会松快一会儿,对女人说“这儿疼,这儿疼,这儿也疼。”张美军和史小宝一进门,他立马哪儿也不疼了。牛奶挤下来卖不出的时候,刘宝堂不舍得给家里人喝,却要给张美军和史小宝喝。
“喝吧,喝了劲大.”张美军对史小宝说。
“劲大你也没个地方去使,浪费裤档。”史小宝说。
“东家是让你往那儿使劲?”张美军说。
史小宝就嘻嘻笑。
“你说呢,东家?”张美军还回过头来问刘宝堂:“你让我们有了劲往哪儿使,往裤档里使?”
刘宝堂心里就发毛。
“换人吧.”女人对刘宝堂说:“听听他一天到晚都胡吣些个啥?"
“换谁?你说他妈的换谁?”刘宝堂就小声对自己女人发凶:“把你妈换上,让她下井赶骡子?”说完,又忍不住笑。
现在雇一个肯下井赶车的雇工不是件容易事,不像前几年了。这天张美军从外边回来,脸上挂了花,凝了一脸的黑血,把刘宝堂吓了一跳,忙跳下炕:“瓢儿上有伤没?”
“你他妈供个菩萨吧,”张美军黑着脸照照镜子说:“煤块儿大我就去见老毛了。”刘宝堂很发愁:“我是党员呢,要我供菩萨?"
“球,党员还雇工?”张美军就说,把脸上的血洗洗,一盆水就红了。
刘宝堂就不敢再说什么,第二天欢欢儿去买了一尊菩萨,白瓷的,上边涂了些釉彩,他要把菩萨往张美军的屋里放。
“供你们屋去,别往我们屋供。”张美军说。
“让菩萨在你们屋保佑你们俩儿。”刘宝堂说。
“保佑我们干啥?保佑东家你多赚钱吧。”张美军说。
刘宝堂现在是又恨张美军那张嘴又怕他那张嘴。
3
张美军装了一盒好烟去找村书记刘丙九,刘丙九不是本地人,是忻州那边的,当了八年兵,复员就到了米庄乡当武装干事。在武装部当了四年干事就又下来到刘庄当书记。村支书是个没任何级别的小鸡巴官儿。刘丙九个子很高。人很胖,眼睛很小,鼻头很大很油亮而且红的很鲜艳,让人无端想起酱得很好的猪蹄。一笑就露出黑黑的牙,他很能抽烟。他下来当刘庄的书记主要是给村长刘焕堂跑跑腿。刘焕堂现在一般不过问村里的事,人们想见他一面真不容易。刘焕堂长年住在矿上。有两个保镖。对外人却只说是秘书。刘丙九就管管村里的鸡毛蒜皮事,吃饭也在矿上,小煤窑离刘庄才只有一里地。在沟坡上。沟坡上长着些再也长不高的老头儿杨,一万年长不高的样子,夏天只会出产些毛毛虫。
张美军去找刘丙九,给刘丙九先递烟,然后把刘丙九左看看,右看看,说:“我怎么看您都有些像冯玉祥。”
“谁?”刘丙九就问:“乡里管计划生育的?”
“哪呢,人家冯玉祥是个大军官呢!”张美军说。
刘丙九就高兴。
“要是打起仗来,你准能当个大军官。”张美军又说:“看看你这个个儿!”
刘丙九就更高兴了,笑出一口黑牙,说自己在部队打的好枪法。
“现在书记不好当吧?”张美军又间,笑眯眯地看着刘丙九。
“他妈的,连党费都收不齐,一月五分钱都收不齐。”刘丙九说。
“我爸爸那二十年书记不知咋当的。”张美军说。
“你爸?”刘丙九居然还没听过张美军的事。
张美军就告诉刘丙九他爸当了二十年的村支书。刘丙九忽然就问张美军老家的村子有多大?有多少户人家?
“两千多户。”张美军说。
“好家伙,你爸管那么多人!”刘丙九忽然有些肃然起敬。但一等到张美军说到迁户口的事他就不肃然起敬了:
“球,那怎么行,人人都想来咬刘庄这块月巴肉。”
前不久,刘丙九的一个乡下亲戚,也想买车买骡子把户口弄到刘庄来,刘丙九就去找刘焕堂,刘焕堂皱皱眉头,说:“球,那怎么行,都想来咬刘庄这块肥肉?”
“根本不行。”刘丙九对张美军说。看看张美军那张脸:“不是我不行,是刘村长那边不行,我倒没啥。”说完又有点后悔,看看面前这个后生,料定他也和刘焕堂说不上话,就又说:“刘村长现在就是个皇帝呢,我都见不到他。”
确实连刘丙九最近也见不到刘焕堂,刘焕堂这几天正为粮食发愁,煤窑里的工人现在已经是两千的数了,这还不说那些家属,这些嘴天天都要吃东西,村里的烂农民们自从开了煤窑挣了大钱后,谁也都不再好好儿种地,地这几年都荒了。家家户户只种些够自己吃的口粮。最近粮食又不停地涨价,一斤白面都涨到了一块八毛。矿上就闹粮荒。派车到处去弄粮食。
“我倒没啥,我也是外来户,只是刘村长不同意。”刘丙九又对张美军这么说,他无端地很信任眼前这个后生。
“就为咱们是外乡人?”张美军说。
“好好干吧。”刘丙九说。
“外乡人就该受剥削?”张美军说。
“好好干吧。”刘丙九说。
“就给他们有做东家的机会?”张美军说。
“别这么说。”刘丙九说。
“这叫剥削。”张美军说。
“唔。”刘丙九直看张美军。
“我们出力他们挣钱,还不是个剥削里”张美军忽然很生气。
“谁让你妈不把你屙在这儿。”刘丙九说。
“您说我倒底能不能迁户,您说?”张美军又说。
“好好干吧。”刘丙九说,想起自己的事。
张美军把手在裤子上抹抹,手心里都是汗。
“你就好好儿赶车挣钱吧,比别处挣得多呢。”刘丙九拍拍张美军的肩头。
“我就想给自己赶车,不伺候那些烂农民!”张美军说。
“你还不是个烂农民。”刘丙九笑了。
“我?”张美军说:“我是烂农民我也看不起这些暴发户烂农民!”
刘丙九笑得更厉害了:“你这是红眼病。”
“我爸当了二十年支书呢,我眼红他们!”张美军脸红红地说。
“刘焕堂长什么样儿?”停停,张美军又问刘丙九,张美军还没见过刘焕堂,村里人现在都很难见到刘焕堂。“听说又换保镖了,现在的世界是烂农民成精。”张美军说。
4
姥姥在南边的院子里呆得挺好,一个人做了一个人吃,就是有些寂寞,卖小鸡的来,姥姥捉了五只小鸡扣在笼里养着,院里菜畦里的菜这几天黄了,老天爷好长时间不给人们下雨了,天上的云不知着了什么慌,溜溜地来,溜溜地走,一会儿都不肯停。井里的水也不知到哪儿去了,现在村里要喝水,都是派车去四十里外的吴官屯煤矿去拉。人们哪还有水给地里的菜秧子喝。“我他妈白鸡巴种了。”刘宝堂过那边院子看看,对岳母娘说。他天天要给岳母娘送一担水。
“把水浇地里吧,我这么老了,喝不了那么多。”岳母娘对刘宝堂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