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母亲退回家,心里乱得很,连门也忘了关。她往灶眼里塞把柴火,把鸡蛋汤放在大锅里焐上,一会儿出去看看,一会儿又走进屋里,焦虑不安。屋门大敞四开着,邻居家的小公鸡又叽够够叫起来,家家户户的烟囱冒起炊烟,响起呱哒呱哒地拉风匣声。早晨七点多钟,母亲正在侍候孩子们吃早饭,一大帮人再次闯进我家,他们的眼神冰霜一样冷酷,其中一个是斜眼,还有一个学校的女老师。记得母亲跟父亲提起过她,说她这个人爱打小报告,阶级斗争的嗅觉比狗还灵敏。室内一阵寂静,谁也不首先开口。母亲以为他们抓到逃跑的父亲又要来惩罚她,放下盛稀饭的勺子,靠在炕沿旁的墙壁上沉默。
“孙志刚……”斜眼大口地吸着香烟,脸色很不好看,露出红色的牙床开口了。
“你们找到他了?”母亲不愿意向自己承认,竭力保持着镇静。
“我是这个意思,让孩子回避一下,我们单独谈谈。”
“大人说话,你们到外屋去。”母亲撵我们道。
我和姐姐妹妹走到外屋,听着里屋的动静,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因为屋里挤不下,先来的人陆续出去,好让别的人进来。
“找到他,让他好好认罪。”母亲的声音有些颤抖,“我感谢组织上的关怀。”
“晚了,于渭生他……”
“他怎么啦?”母亲以女性的敏感一下意识到出事了,她把手挡在胸前,似乎想抵抗什么灾难。虽然除了一种无形的恐惧之外,她并不清楚她的灾难达到什么程度,急切地打断斜眼问。“怎么啦?怎么啦?”
“他自绝于人民,自绝于党,畏罪自杀了!”
“什么,我不相信。”她停顿了一下,双手无力地垂落下来,仿佛在集中思想。“你们留下他时还是好好的,他没有死,那不可能!”
“他上吊了。”斜眼冷冷地说,“我们在三楼厕所里找到他,人没气了。”
“他……怎么死的?”
“用裤腰带挂在下水管道上,跪着吊死的。”
“不,不是真的,听我说,他还有气,还能抢救!”母亲的身体晃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种既像咳嗽,又像抽泣的声音。她靠在墙上以免倒下去,心里还是拒不承认,抱住脑袋喊道。“你们都走开,那不是真的啊!他不会自己死的,不可能!”
“人已经死了,你必须面对现实,孙志刚,我们通知你收尸。”
“不━━还能抢救!”
母亲跳起来,要夺门而出,马上有几个人堵在门口,不让她出去。
“你们让我出去,抢救于渭生!”
母亲哀哀地求道,那声音是从紧闭的牙齿缝里透过来的,仿佛下巴已经僵硬,两只手向左右张开,身子往前冲,去推堵在门口的人。她怎么也不相信自己的丈夫会英年早逝,而她还能够活下去。她被门槛绊了一下,跌倒了,立刻有几只手把她抓住,拉她站起来。母亲的脸墙壁一样白,连嘴唇都白了,好像始终都不明白自己说些什么:
“他不在了,永远不回来了!”
大祸从天而降,妹妹听到噩耗哇的大哭:
“我要爸爸!”
家里已是一片呜咽,姐姐也啜泣起来。我没有流泪,平静得不像是父亲的儿子,甚至不像一个孩子,一瞬间竟觉得痛快许多,父亲再不能打我了!
“不许哭,于渭生是死不改悔的走资派,反党分子!”有人不耐烦地喝道,口气相当粗暴。“你们要端正态度,跟他彻底划清界限,站到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一边来。”
我站在门口,只觉得他们是不通人情的冷血动物,人家死了亲人还不许流泪,连悲痛的权利都没有!“孩子,不哭,不哭。”母亲几不欲生,弯着腰,背一直没伸直,走出来搂住我们。“可怜啊,你们都变成……没有爸爸的孩子……你爸爸以后也不会管咱们了!”她的眼泪止不住地流出眼角,顺着脸颊流下来。
但是眼泪救不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