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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谅,但不能忘记(1-4卷连载 52)

  卷一 《白土地》第二部 老子反动儿混蛋 第五章 就地闹革命

  一

  我犯下弥天大罪,无话可说,穿上彬子的裤衩,硬着头皮去找衣服。我懂得错误的严重性,大家真光着屁股走回家去,一顿臭揍肯定在所难免。

  翻过大坝时,我发现草丛里的那只水耗子,漫不经心拎起来,随手从树枝上扯下几片树叶,心里还不能想别的事情,磨磨蹭蹭奔向“锅底坑”。太阳躲进云层里,暗影迅速扩大,把整个养鱼池都遮掩住了。果不出所料,我们的衣服不见了,再难也得迈出第一步。我收住脚步,踌躇了好一阵子,但为了大家和自己必须找回衣服。我鼓足勇气转向对岸,绕过一道小桥,沿着一片苞米地接近马架子,看鱼人的窝棚就坐落在泡子边的几棵大榆树下。我拨开茂密的苞米叶,琢磨着怎么跟看鱼人说能要回衣服,离马架子越近心就跳得越厉害,人一紧张就想撒尿。为了振作精神,我掏出小鸡鸡一路撒尿一路走着,告诉自己这没有什么,用不着害怕。抬眼之间愣住了,马架子前正在准备开现场批斗会!

  看鱼人缩着双肩肃立在军帽身后,穿一身脏了吧唧的中山服,脚下趿拉着没系带的解放鞋,上衣兜插着一支钢笔,挽着袖口和裤腿。他四十多岁,嘴唇厚厚的,眼睛细长,满脸胡子拉碴,显然是个落魄的干部。马架子门口摆着几个空白酒瓶,瓶子旁胡乱堆放着我们的衣服。军帽往自行车把和货架上拉出一条横幅,上面赫然写着几个大字:现场批判会。他转过身来,用竭力变粗的嗓门喝令:“还愣着干啥,都拿出来戴上。”听上去是装出来的男声,有些别扭,又有些怪。看鱼人钻进窝棚,拿出高帽和牌子戴上挂好,劈开双腿撅了下来。那牌子上写着:“资产阶级残渣余孽×××”。军帽抬脚踢了踢看鱼人的两只脚,让他撅得更标准些,一脸严肃地说:“我宣布,现场批判会开始。”我见过市里、厂里、学校里的各种批斗大会,那都是走资派少,造反派占绝对压倒多数的场合,无论氛围与气势上都能震慑住被打倒的人。从没见过一个走资派和一个造反派,在这个荒凉的泡子边,在这种马架子、自行车和大榆树布置起的会场上,一对一面对面地批斗,看上去叫人难以置信,这又是文化大革命的一个空前绝后!

  “你交代一下罪行吧。”军帽坐在一个小马扎子上,摘下头顶的帽子,不由让我吃一惊,原来是个剃平头的女人!她中等个头,皮肤白皙,没有喉结,胸部鼓鼓的,和看鱼人的岁数差不多大,怨不得她的嗓门好奇怪!

  “我是牛鬼蛇神,没好好劳动改造,罪上加罪,中午喝酒睡大觉。”

  “早就有人揭发你喝酒,我不来检查你还接着睡,”军帽抬起手臂挥个大圆圈,似乎概括下整个养鱼池。“这么大池子里的鱼,不都叫人偷光啦!”

  “看池子主要是夜里,昨晚有人想偷着下网,我一夜没睡觉,困得不行了。”

  “那我眼瞎,光天化日不一样有人偷?”

  “我看到那几个孩子玩水,没在意。”

  “你什么都不在意,是吧?”军帽的大眼珠子弹一样射向对方,闪着凶光。她把帽子放在膝盖上,从烟盒里抽出一支香烟揉了揉,点着吸上一口,提高嗓门。“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吗?

  看鱼人微微摇头,沉默不语。

  “你不吱声是吧,那么我告诉你,你老婆已坚决站到革命造反派一边,跟你彻底划清界限,决定离婚啦!”

  看鱼人的身子摇晃了一下,像被谁打了一拳,斜靠在一棵树上,险些摔倒。这句话对他打击巨大,如五雷轰顶,头皮都炸开了。过了一段时间,他才面如死灰地低低说:

  “孩子呢……他现在住哪儿,以后跟谁过?你们知道,我好长时间没回去了。”

  “这个嘛,不用你操心,我也不想跟你啰嗦。”军帽从衣袋里拿出一张公文扔在对方脚下,腔调和表情变得更加严肃。“你老婆不愿再见你,协议书上都写得清清楚楚。”

  “不能再等等么?”

  “不能。”

  看鱼人垂下慌乱的眼神捡起协议书,直起身子,久久看着。捧着协议书的双手微微抖动,身子也跟着抖动起来,头上的高帽都抖落下来,花白的头发像秋风中的茅草。

  “你不想签,这可由不得你,”军帽站起来冷冷道,“签字。”

  一阵沉默。

  “让你签你就签,”军帽猛吸一口烟,掐死烟头步步威逼,她玩味着每一个字,醉心于产生的效果。“你想尝尝抗拒的滋味……”不过她还没把话说完,看鱼人早已理解她的意思,事情就这么定了,你签也得签,不签也得签。他从上衣兜里拿出钢笔,一点点拔出笔帽,嘴唇痉挛着,眯起眼睛盯住笔尖,每写出一个字都千斤沉重。签完字,军帽一把抢过协议书塞进衣兜里,宣布散会。

  看鱼人摘下胸前的牌子放下,大颗的泪珠从腮边一滴滴流下。他猛然用脚钩起酒瓶,双手接住仰面朝天大口喝着,酒顺着嘴角往下流淌,流满起伏的胸口。

  “还喝,喝死,酗酒失职,抵制改造,扣你半个月工资!”军帽收起横幅,转眼之间发现我。“干什么的?又来个偷鱼的小疙瘩!”

  “阿姨,我淘气了,来认错。”

  我走近他们,头低得挨近胸脯。对我来说没别的办法,只好实话实说。我知道造反派的脾气,特别碰到如此气冲霄汉的女人,甚至准备挨耳光了。这一刻够紧张的,我的脸色发白,开始冒汗,军帽却盯住我手中的水耗子,露出惊讶的神情问:“你们是哪个学校的?”

  “白土地的。”

  “老师怎么教育的?”

  “老师靠边站了,没人管我们。”

  我僵立在她的面前,心想这下可完了,她要到学校去告状,更糟糕!

  “这倒是个理由,你挺会说话,嘿嘿。”军帽的脸上浮出笑容,怒气平息了,笑成一朵明日黄花。“光着回去吧。”

  “不,家长揍我们。”

  “交了罚款再拿衣服。”

  “我没钱。”

  “你手里的东西哪来的?”

  “那边泡子里钓的。”

  “扯淡?”

  “骗你是小狗。”

  “抵罚款怎么样?”

  一只水耗子能换回衣服,像天堂朝我敞开了大门,这时我才确信发生了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生怕她改变主意,忙不迭点头。同时又灵机一动,想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为看鱼人解脱,说:“阿姨,我已交过罚款,你就别再扣他的工资,行吗?”

  “算了,有红小将说情,不扣啦。”

  军帽错把我当成一个战壕里造反的同盟军,口气中已完全没有气恼的意味,饶了看鱼人。她接过水耗子挂在车把上,戴上军帽,哼起一支革命歌曲扬长而去(出现这类事情也没有什么稀罕的,可见人的天性就是这样自私)。站在一旁的看鱼人还没有从惊恐中摆脱出来,他那向下弯曲的嘴僵硬而紧张,整个人显得神情可怜,萎靡不振。我不好意思再面对他,不知该怎么办,想多说几句又没什么可说的,抱起衣服向大坝跑去。刚跑出十几步就听身后喊:“别跑,站住!”我收住脚步,不安地看了他一眼,认为对方没有恶意才放心地等待。看鱼人追上来,递给我十元钱。我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什么也不要,他却塞过来说:“小家伙,那是一只水獭,用这点儿钱收恐怕都不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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