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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淑梅作品:赔钱货

从前的女人,谁要连生几个儿子,都说:“她咋这么好命呀?”谁要连生几个闺女,都说:“她咋净生些赔钱货呀?”

有句俗话说:“谁家生了闺女,粪坑都噘三天嘴。”这可不是瞎说的。

闺女拉扯大了,能干活儿了,也就该找婆家了。结婚的时候,俺那儿不兴要彩礼,穷的穷陪送,富的富陪送,都得陪送。

结婚三天回门,婆婆给端出来一个针线活儿筐子,里面有一把剪子,一丈黑布,一丈白布,一板子黑线,一板子白线,两个古鲁子。古鲁是木头做的,做针线活儿用的,相当于东北人用的顶针。针线筐里还有一个书本,这可不是让女人看书的,里面夹着全家人的鞋样子、袜样子、帽样子,公公的,婆婆的,丈夫的,小叔子的,小姑子的。

闺女三天回门,得在娘家住一个月,那叫“住对月”。这一个月,得做满家鞋,家里几口人,就得做几双。有的闺女不会,就得娘做。有的闺女做活儿慢,娘得帮着做。那时候,有这么一句俗话:“拉巴闺女不当行(读hang,三声),还得搭上半拉娘。”

住完对月,回到婆家,婆婆领着做三天饭,婆婆就熬出来了,再也不进厨房。刷锅,做饭,都是儿媳妇的活儿了。到了婆家,别想闲着。早上起来,去问婆婆:“娘,咱做啥饭呀?”婆婆说做啥饭,就得做啥饭。一天三顿都得问,天天都得问。

做饭从早忙到晚,黑天还得纺棉花。簸粮食,磨面,织布,做针线,都是媳妇的活儿。那时候,没有缝纫机,做袜子,做鞋,做衣服,全是一针一针地缝。这茬袜子和鞋没等做好,脚上穿的袜子和鞋穿坏了。

俺婆婆说:“南京到北京,都是儿媳妇扎古老公公。”扎古,就是打扮。有了儿媳妇,公公的袜子、鞋、单衣、棉衣,都是儿媳妇做。

过大年更忙。过年的时候,一家人都得穿新袜子、新鞋、新衣裳。过了腊月初十,就得碾穄子,把穄子碾成米,再去磨成面。还得磨些麦子面、高粱面、豆子面,都磨好了,再蒸干粮。

结婚头一年,俺磨了两天穄子面,磨了一天绿豆面,磨了两天高粱面,磨了三天麦子面。听公公说,俺磨了一百三十斤的麦子。一天天推磨,呛得俺头上、脸上、身上全都是面。

磨完面,蒸干粮。俺蒸了三锅白馍,蒸了三锅白面菜馍。枣和豇豆煮在一块,煮好了,揣成枣豆馅,再蒸两锅穄子面的黄枣馍。用白面和大枣蒸的馍,能蒸出很多花样,叫花糕。有时候,花糕一层一层的,跟现在一层一层的生日蛋糕差不多,叫花山。花糕,正月十五才能吃。蒸黄枣馍那天,全家人吃了一顿黄枣馍。白馍和白面菜馍蒸出来,婆婆不叫吃,都放到她屋里。

蒸了这么多好干粮,年三十中午吃一顿,大年初一中午吃一顿。以后,吃的就是穄子面发糕,还有黑面饺子。饺子里面包的是地瓜叶子和胡萝卜,有盐,没油。剩下那些好吃的,等俺正月初四回娘家了,他们再吃。

大年初二,闺女和女婿回娘家拜年,都是赶车去,婆家给拿一箢子礼,满满一大筐。看着不少吧,可娘家不能留,也就是拿出两样东西,换上两样放进去。有的娘家怕闺女回家受气,多换几样,换得箢子更满了。

正月初四,娘家来接闺女,过完十五,正月十六回来。结婚前三年,更有这个讲究,说是:“在娘家过十六,死了婆婆挂着舅。”正月十六回到婆家,俺婆家就剩下够吃一顿的花糕了。

闺女生孩子了,娘家得接着赔钱。婆家找人挑两个空盒子,去报喜。生了男孩,放盒子里一本书。生了女孩,往盒子里放朵花。婆家人挑着空盒子去,得挑着娘家满盒的东西回来。报喜得用外人,公公、丈夫都不行。

1955年农历十月二十八,俺生下大儿子。去报喜的人,是在俺家常住的三舅。娘看报喜的人年纪大了,河干了还八里地,来回就是十六里,怕把老头累着。三舅在俺娘家吃顿饭,回来的时候,盒子里装了二斤红糖,二斤江米,九十九个鸡蛋。

婆婆打开盒子看看,没说啥。丈夫看了嫌东西少,说三道四。

俺十八岁生孩子,人还没发育好,膀奶的时候可疼了,奶上锃出来一个一个口子,疼了十多天。疼痛难忍的时候,丈夫再说长道短,把俺气病了,得了产后风,差点儿没死了。

产后第九天,娘家人送中米,就是给孩子下奶来了。送中米和送年节礼不一样,娘家拿来的箢子里东西再多,也一样不剩,婆家全留下。人家说,回箢子底朝上的孩子好养活。

娘来了,给俺拿来江米、红糖、挂面、鸡蛋、白面,满满一大箢子。还有孩子的大棉被、小棉被、小夹被、小衣裳、褯子,俺娘家穷,这些东西全是家织粗布的。人家有钱的,做小被、小衣裳全都买洋布,还买小毯子和小斗篷。有句俗话是:“做贼的不进五女门。”说的是闺女越多,赔钱越多。谁家要是有五个闺女,家里的东西就赔得不剩啥,贼都不上门了。

杨庄俺有个仁表哥,俺爹和他舅是仁兄弟。仁表嫂生了俩闺女,生三胎的时候,嫂子在里屋生孩子,表哥在外屋等着抱儿子。孩子生下来,还是闺女,仁表哥破口大骂:“你他娘的不会生别的,你就会生赔钱货!”他骂得一句比一句难听,俺大姑和接生婆把他推到门外,把门插上。

到了外边,他还骂骂吱吱,邻居都说他:“女人生孩子最难受,也最怕气。你把你媳妇气死了,撇下三个没娘的孩子,你咋过?”

仁表哥这回不骂了,回家以后躺在床上,一天没吃没喝。

第四胎是男孩,仁表哥、仁表嫂才有了笑模样。

1945年,俺在巨野县城住的时候,邻居有个姓杨的,家里有三个闺女。大闺女三十二,二闺女二十八,三闺女二十六,都没找婆家。老杨头对外人说:“都说闺女是赔钱货,俺不给她们找婆家,赔啥?”

这三个闺女都是大个,模样也好,不少媒人来说媒。不管啥样的人家,老杨头都横挑鼻子竖挑眼,不同意。

闺女岁数大,她最着急。喂鸡的时候,她故意把高粱和小麦掺到一块,一起撒给鸡。鸡都挑小麦吃,大闺女一边打鸡一边骂:“你挑!你挑!你就使劲儿挑吧!”

这是说给她爹听的,她爹假装不知道。

还有一次,大闺女给爹送饭,拿了一根筷子。爹问:“你拿一根筷子,咋用?”

闺女说:“人家一个人,咋过?”

老杨头不接话茬,自己又拿了一根筷子,闷头吃饭。

他对老伴说:“想给闺女婆家,等俺死了吧。有俺活着,第一,俺不当老丈人。第二,俺拉巴的是闺女,不是赔钱货!”

俺家在巨野住了一年多,杨家仨闺女一个都没找婆家。 

已发《北京青年报》2013年月11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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