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扎着丸子头的佳佳酱,简书作者。
我讨厌我爸,是从小学开始的。
在爸妈没把我接到镇上之前,我爷爷奶奶带我在乡下上学。
我奶奶是村子里最会骂人的老人。?她不准我吃爷爷揉的馒头,指着爷爷的鼻子骂:“里面是不是掺了你的鼻涕??”爷爷的眼眶红红的,像噙着泪水一般。
奶奶从床底翻出一张他们破旧的身份证给我看,?那是他们唯一的照片,只能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些斑驳的影子。
每次看到这张长了霉点的照片,奶奶都眯着眼睛,嘴里念念有词,骂我爷爷生的歪嘴斜眼。爷爷总是不说话,低着头,在奶奶的骂声里走来走去的。?眼皮耸拉着,像犯了错一样。
其实我奶奶谁都骂,不仅是骂我爷爷打桥牌不回家,也骂我找她多要了5毛零花钱,甚至门口走过一个陌生胖子,她也骂别人吃饭吃的多。
爷爷去世的前一晚,惦记着找几个人和他打一场牌。大家都劝他算了,都打了一辈子牌了,也该消停一晚了。爷爷不听,奶奶在堂屋里踱来踱去,骂他老不死的。结果第二天爷爷就走了。
他还是没有说一句话,眼睛睁得大大的,脸庞瘦削得只剩下分明的颧骨,嘴角微张着,想要说些什么的样子,闭上眼睛的时候,留下了两行泪水。
那天,奶奶边骂边哭,然后就搬到了旁边的厨房,过着伸手不见五指的日子。
从爷爷去世,奶奶就好像再也睡不着一样,不管多晚叫她,她都格外清醒。有时候我怀疑奶奶根本没睡,只是在黑暗里睁着空洞的瞳孔,想些什么属于她的回忆。
就是这个时候,我爸爸林青山把我接到了镇上。
我妈妈彭青青是一个唇红齿白的女人,很漂亮,她开了一家时髦的发廊。如果不是我光着屁股坐在沙发上唱《还珠格格》里的雨蝶,顾客都以为她是一个没有结婚的18岁少女。
有一天,我妈给我洗头,把水弄到了眼睛,我跟我奶奶一样,开始骂骂咧咧。
那时候,彭青青是一个温柔的女人,她在我耳边亲语让我乖,说女孩子说脏话不好。我不听,从早骂到晚,像奶奶附身一样,停不下来。
林青山回来听到了,就给了我两个大嘴巴子,抽得我脸皮发麻,站在原地缓了好一会劲才有力气重新开骂:“老鸡巴,老鸡巴,老鸡巴.....”
我边哭边嚎,惊动了隔壁的邻居,他们端着个饭碗,凑在我家门口,揪着个脑袋,探来探去。
林青山把我提到楼上,抡起皮带,又是一阵抽。打得我再也不敢骂人了,坐在地板上哭到喉咙发干。
这是我记忆犹新的一件事,因为从那之后,他再也没打过我,也没骂过我。他跟爷爷一样,更多的时候,都是像个哑巴一样,一声不吭。
林青山在派出所上了一年班以后,经常夜不归宿。
刚来时,他经常借派出所的相机给彭青青照像。彭青青穿着一件丝瓜绿的长裙,叉着双手,笑得妖娆多姿。她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都是林青山给她买的。
但是渐渐的,一个星期都看不见林青山的影子。他也喜欢打牌,和爷爷一样,一星期接着一星期地打,眼睛经常是充了血的通红。
因为熬夜,咳嗽停不下来,住了院。
奶奶舍不得两块钱车费,走了3个小时的路来看他。一见面,奶奶就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他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林青山懒得搭理她,让她少说点话,就把她赶走了。
出院后,林青山还是成天流连在牌馆,不吃不喝。而且他技术也很烂,经常输得身无分文了才回家,连我同学都嘲笑我:你爸输得就剩一根棍子了。
别提,有这样一个爸,我觉得丢人。
每次报名,都是我一个人,遇到开学抢座位,也是彭青青带着我,跟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比力气。
彭青青单手扛着一张桌子,另外一只手,在人挤人里,像摸鱼一样扒拉着,穿着一双沾满了细小头发的跑鞋,挤得面红耳赤,就为了帮我占到前排的位置。
她就是那个赢了一群男人的超人。
她也是我们这个家的超人。
以前,她是那个牵着我的手给我讲巫婆故事的18岁,轻声细语,温柔拂面。现在,她是为了跟丈夫抢2000块钱存款,打架打到鼻青脸肿的彭青青。
那天,林青山把彭青青的存款拿走了,那是她一个又一个头剃出来的积蓄。
彭青青坐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跑上去扯林青山的头发,让他把钱还来。林青山像个疯子一样给了她几个拳头。
第二天,彭青青紫着眼眶问她姐姐给我借学费。
我就是从这个时候开始恨林青山的。初中到高中,我都觉得我没有爸爸,我只有彭青青这个妈妈。
2008年,奥运会开幕式,林青山很高兴,他拿出了以前在部队穿过的军装,跟着音乐在房间里踏着铿锵有力的正步,英姿飒爽的感觉。
这却让我想起了崔老师面带微笑的模样。如果我的爸爸是崔老师该多好!我在作业本里写到。
崔老师是妈妈彭青青的朋友,他知书达理,教了我很多东西,还面带微笑地告诉我,我是一个聪明的姑娘,尽管我的数学成绩总是在班上垫底,让彭青青日日夜夜地担心我考不上大学。
而林青山,就算我不及格,他也从来不吱一声,好像我上不上学,未来怎样都跟他没关系。
高二那年,他到学校来找我,身上不知喷了多少花露水,香得刺鼻。因为他想从彭青青手上拿5000块钱还债,彭青青说钱都是给我攒的,让他来问我同不同意。
他冲我笑,不知道说什么的样子,我没好气地冲他吼了一句:“你要是还这样,打死我都不会叫你爸。”然后转身走了,只剩下一阵火烧过的灼辣。
后来高考失败,那天我跑到表哥借我暂住的房子里睡着了。林青山看到我手机里的自拍吓坏了,以为我想不开,跑到楼底下吼我的名字。
我不想跟他说话,假装没听见。他找别人借了一把梯子,往二楼爬,上来的时候,脚踝蹭落了一块皮。
晚上,林青山跟我说了很多话,也许是喝了酒,他还把我搂在怀里,尽管我浑身不自在,却也不敢动一下,生怕打断了他。
他说他不喜欢说话,是因为没什么话好说。
他说他没怎么读过书,小时候是爷爷挖河堤才让他活了命。
他说爷爷是个力气很大的人,种了一生的地,奶奶骂了他一辈子。
他说他的妈妈没读书,一天到晚就知道骂人。
他说不管怎样,我都要读书。
……
很奇怪,我发现林青山也是可怜人。就像他缺席了我的父爱一样,奶奶也缺席了他的母爱。
有一个把他从小骂到大的母亲和一个沉默寡言的父亲,他心里应该比我还苦吧。
后来,我到外地上了大学,很少和他联络。有天跟彭青青聊起大学生活的时候,她说,也跟你爸说说话吧。
他生了长嘴,却像个哑巴,成天半句话都吭不出来,其实心里又格外的在意。
在看到我在日记里写的那句话以后,他冲下楼,躲在厕所里哭,拉都拉不出来。
其实,我很难想象他哭是什么样子,?却明白,他话不多,心里却是个有数的人。
比如那次来学校,怕给我丢人,把花露水当香水喷了;又或者,我过年回家,他会回来的比以往早很多,每天都是默默做上一桌饭菜才出门。
最难忘的一个场景是,我工作第一年,他想剁一刀排骨让我带了去,边剁边在冷雪天里打哆嗦,鼻尖冻得通红,上面是两滴晶莹剔透的鼻水。
像极了那个,眼睛噙着泪水的爷爷,隐忍的,沉默寡言的,用他们的方式爱着一个人,无声得令人难以察觉。
随着时光的不断流逝,我也成熟了几许。
在他面前,我依然是一个不说话的哑巴,但是在某个夜深人静,想起他抱着我说过的那些话时,我知道他也是一个父亲,甚至也能在别人面前说上几句,我父亲是个怎样怎样的人。
我很明白:我和他,他和奶奶,可能永远不能像别的父女、母子那般把酒言欢,或促膝长谈。
但是,时间教给我们的包容是:我会记得你最好那部分,然后回家时,亲切地叫上一声爸爸或妈妈,甚至偶尔还能鼓起勇气打一个电话。
就像林青山清晨把奶奶大老远地接来过年一样。其实,我也一样,终究舍不得让你一个人啊。
作者:佳佳酱,90后自媒体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