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转眼,父亲已年过70岁,除了偶尔来城里小住,多半时间都和母亲生活在老家。二老将小院子拾掇得干净整洁,喂鸡养狗、酿酒做醋,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每年春节,他回一次家,来去匆匆,如同度假。有一年回家,父亲带着他走到山脚下,指着一片地说:“百年之后,安身之所。”这里葬着爷爷,他明白父亲选在这儿的用意。
他不想听父亲提到死,可也找不到合适的话。于是,忍着眼泪说:“将来我死了,也睡在你边上。”父亲愣了一下,说:“等你成了老骨头,得留给儿子才对。”父子俩笑了。
生死的话匣,自此打开后,再没合上。每次父子相见,父亲都会谈到刚去世的同龄人。父亲之前总是不肯请木匠做棺材,最终还是请人做了。看到新做的棺材,儿子抱怨道:“做这个干什么?怪吓人的。”父亲笑了:“这把年纪随时都会走。”接着,还叮嘱说:“我死了,进棺之前,你得挠挠我的脚板心,看我还笑不笑。”
去年冬天,父亲忽然来电话,要到城里过年。他开心极了,驱车回家接父亲。临行前,父亲请邻居来喝酒。酒桌上,父亲骄傲地说,这次去城里就不回来了,他要去享福了。
那年的年夜饭,他和妻子说要在饭店吃。母亲嫌费钱,要在家里做。一向节俭的父亲,却破天荒要去饭店吃,还点了瓶家乡的好酒。父亲吃得尽兴,喝到微醺后还哼起了小曲儿。回到家,父亲却冲进卫生间剧烈呕吐。他以为父亲醉了,母亲悄悄说,这样呕吐,有段时间了。他一下紧张了,父亲却说吃点药就好,他便没怎么太在意。
转眼春天来了。那天深夜,父亲对他说,在街边看到花圈店写着“殡葬一条龙”服务,就跟着坐车去郊区的墓地看了看。“城里的墓地真大。有树有草有花儿的,真幽静。”父亲这么一说,他愣了,父亲则像个孩子似的继续唠叨,“我喜欢上那地方了,还想回头死了,当一回‘城里人’,你看行不?”他没有吱声,父亲声音变小了:“花不了多少钱,有一种树葬,挺好的。你放假去看一眼,把那树当作是我……”他始终没说话,父亲出去后,他却泪如雨下。
半个月后,父亲让母亲做了桌好菜,等着他和妻儿回来。吃完饭,父亲咳嗽了两声,说:“我怕是不行了。我的病,跟村里去世的几个人一样。”随后,父亲拉了拉他的手说:“你妈,我就交给你了。”说完又把他的手,放在念高中的孙子手里:“我把儿子交给你啦。”第二天去医院一检查,父亲已是胃癌晚期。
他抱怨父亲隐瞒,又懊悔自己太大意。但父亲坚决放弃治疗,因为老家得这种病的人,最后都去世了。他没有坚持,因为医生也说,为时已晚。
父亲弥留之际,他问父亲回不回老家?他摇头,说想做一回“城里人”。父亲去世后,按照遗愿,他将父亲葬在一棵松树下长眠。每逢周末,他和母亲去墓园坐一会儿。松树还小,父亲的名字刻在小石块上,只有名字,没有生平。但父亲分明在那儿,树一天天长大,这让他很踏实。
有一天,他问母亲,父亲怎么突然想当“城里人”?他怎么舍得那口好棺材?母亲流着泪说:“你爸想让你安心,说你在城里没根儿,他埋在这儿,你就有根儿了。他还说,回老家扫墓路途太远,他来了,你就不用长途奔波了。”
(摘自《环球人物》文南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