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小时候家里很穷,基本吃不上什么像样的水果。 每年过年前,我妈会回一趟娘家,除了置办过年必备的鱼肉瓜子糖块,还会买几斤冻梨。 一般别人家买冻梨, 都是成塑料袋子买。东北冬天漫长,冻得黑铁蛋似的冻梨随便扔到哪个犄角旮旯,都方便存放。随时想吃就取几个出来,放到冷水里,不一会,冻梨就“缓”好了。把外面的冰壳捏碎,化冻的梨肉软软的,咬一口,冰凉醒脑,酸甜适中。 别人家买冻梨都挑甜的买,梨肉越细发越好。我妈买梨只买贱的,不买好的,所以买到的梨不是太酸,就是梨肉太粗,或者梨核太大。我妈却总说没关系,反正买的少,不好吃反而吃的慢。梨核也能吃,一个冻梨,吃到最后,扔掉的只有梨把儿和梨籽儿。 除了冻梨,我妈还会带回来几个冻柿子和新鲜苹果,这些都是姥姥和阿姨硬塞给她的。她们都知道我妈爱吃冻柿子,也知道她绝对舍不得买,就提前多买几个,多了也不敢给,怕伤了我妈的自尊心。 每次把冻柿子拿出来,我妈都会不自觉的笑,嘴上念叨着:“还是娘家人心疼我。” 剩下的新鲜苹果,我妈会挑出五个最大最红的,留着过年上供。剩下的给我和姐姐打牙祭。最开始那几年,我妈还没供保家仙,姥家的条件也不好,每年只能拿回来三五个苹果,过年那几天,每天晚上我妈会拿一个苹果给我和姐姐分,姐姐吃皮,我吃瓤。 二姨家的小姐姐说我妈偏心,不然分苹果应该是一人一半,不该是姐姐吃皮我吃瓤。到后来,姐姐和我都长大了,苹果也多起来,大家都不再纠结偏不偏心的问题了。 等冬天过完,雪化净了,春风和煦,催开一树树粉色的樱桃花。我家没有樱桃,但是张丽秋家有。她和我妈关系不错,每年春天,都会拿端一大碗樱桃送来给我们尝鲜。 我和姐姐吃的甜嘴抹哈的,根本吃不够。张丽秋就会让我们去她家摘,说园子里都是,管够。我和姐姐边摘边吃,即使看到一丛丛的毛毛虫也顾不上害怕了。 熟透的樱桃可真好看,红艳艳,亮晶晶的藏在毛嘟嘟的叶片间。小樱桃太嫩了,吹弹可破,稍微用力就把外皮捏破了,沾了满手的汁水。樱桃虽甜,也不能吃太多,万一酸倒了牙,连豆腐都咬不动了。 东北樱桃果期非常短,往往不超过两个礼拜。我们每年只能去张丽秋家吃三五回樱桃,毕竟不好天天过去。 这几年,张丽秋得了心脏病,身体越来越不好了。最开始是不种田了,渐渐饭也不能做,衣服也不能洗,每天只能躺在炕上,要么就强撑着到我家坐坐。最近听说,张丽秋的儿子离婚了,女儿也离婚了,家里院墙也倒了。重新修葺时把后园子的樱桃全砍了,以后我再回去,也吃不到她家的樱桃了。 我忙问:张丽秋还活着吗? 我妈说:还活着呢,别看她赖了好几年,“癞瓜”才长远呢。 盛夏,村里总有来卖瓜的。东北香瓜真香,个顶个的甜。乡下人吃香瓜不用削皮,也不用刀切,捡一个,擦干净,一拳砸下去,就着裂口掰开,连瓜瓤直接吃到肚子里,只扔掉略苦的瓜蒂。 若是挑西瓜,一定要挨个拍一拍,但是最保准的挑法还是让瓜农在西瓜的侧面开个三角形的天窗,挑起来的西瓜又红又甜又起沙。买回家的西瓜一定要泡在井拔凉水里,等到傍晚吃过饭,把西瓜切开一人分一大块,直吃得肚皮圆圆,撑得没法睡觉。 到了秋天,东北的水果就多了起来。先是各家的李子熟了。黄的,紫的,半黄半紫的,干丸的,水丸的,半干半水的,挂满了枝头。隔壁陈大娘家有两棵李子树,每年都会结很多李子。有时候李树枝丫伸到我家园子里,熟透的李子掉下来,有的虫蛀了,有些摔坏了,没破的,我们就捡起来还给陈大娘。陈大娘不要,反而从树上摘下更多的李子递给我们。又叮嘱我们,桃养人,杏伤人,李子树下埋死人,一次要少吃。 我家本来有一棵小李子树,长在南园子的栅子旁边,春天时开白花,夏天结青李子,我和姐姐耐不住馋,总是跑到李子树下揪青李子吃,青李子又酸又涩,根本没法吃。爸妈嫌弃我和姐姐干活偷懒,也嫌李子树遮了菜地,就把树砍了。手腕粗的小树,还来不及长大,就倒在了泥土里,从那以后我家再没种过任何果树。 每逢八月十五,我家都会买葡萄,海棠果,南国梨和香水梨。有一种紫红色的海棠果,俗称槟子,顶部稍尖,味道香浓,每次我妈都舍不得吃,小心翼翼的放到衣柜里当熏香。接下来的十几天,只要打开衣柜,就能闻到浓浓的果香。 这些秋果里,我最喜欢的是南国梨。南国梨比香水梨更大,外皮呈黄色,密布浅褐色麻点,晒到太阳的南国梨还会呈现一种健康的红色。熟透的南国梨果肉是软的,一口咬下去,酸甜的果汁中透着一股酒香,甚是奇异。 除了南国梨,秋天里还有苹果梨,苹果梨果形硕大,甜脆多汁。割稻,扒苞米或者打场休息时,吃上一个,既可补充体力,又能鼓舞士气。 苹果梨还有一种妙用,就是做辣白菜拌料时加入苹果梨丝,来增加辣白菜的清甜气息。 东北还有一种特色水果,俗称“姑娘儿”,分为家菇茑和野菇茑两种。家菇茑整株毛茸茸,生的时候是绿色的外皮包裹着绿色的菇茑豆。拿针在青菇茑蒂上扎个小孔,把菇茑小心的揉软,把里面的果肉掏出来,保留外皮放到嘴里,可以咬出“吱吱”的鸟叫声。怎奈我从小脾气暴躁,每次都把菇茑捅破,最后没学成鸟叫,倒吃了很多青菇茑。 成熟后家菇茑变成黄色,熟透的菇茑可以放很久,直到外皮全干,菇茑豆还是甜脆的,吃起来咯嘣咯嘣,很是喜人。 山上的野菇茑也叫苦菇茑,它们长的比家菇茑大,通株无毛。青的野菇茑比胆汁还苦,根本不能吃。成熟后的野菇茑是橙红色的,甜味压住了苦味,吃起来仍涩涩的,吃多了有点沙舌头。经霜后苦菇茑就不苦了,所以每次我爸妈采了苦菇茑都用针线串起来,扔到房顶上,经霜后拿下来吃。如果秋天吃不完,就任由积雪把它们盖起来,冬天再扒出来吃,剥开外皮,菇茑豆咬到嘴里还泛着冰茬,又是另一种风味了。 苦菇茑皮可以用来泡水,传言非常“败火”,我吃完的菇茑皮都攒着给我妈泡水,任由她怎么哄骗,我都没尝过一口苦菇茑水。 秋天,山里的野果也丰收了,有山里红,山丁子,圆枣子,刺玫果,还有野葡萄。这些野果里,山里红爱招虫,山丁子发涩,圆枣子太高捞不到,刺玫果果肉太薄,所以最好的是野葡萄。野葡萄又酸又甜,吃不完还可以用来泡酒。 野葡萄比家葡萄籽粒小,紫黑的葡萄粒上挂着一层白霜。运气好遇到一架野葡萄可以摘一筐。 我家东山地边有两棵野葡萄,野葡萄旁边还有一大片蓬蘽,俗称托巴。托巴是一种红色的树莓,秧子上都是刺,扎得我们直叫唤。有一年,托巴大丰收,三五平方的托巴丛,摘了四五塑料袋托巴。 小时候我们没少因为吃托巴(蓬蘽)和天天(龙葵)等野果染坏了衣服,也没少因为这些事挨打,但是现在想想有那么好吃的野果,挨打也值得。 东北常见的水果还有山楂。山楂可以直接吃,也可以做成糖葫芦。一年冬天,隔壁买了山楂,熬了糖稀来沾糖葫芦,沾好的糖葫芦插在稻草扎成的草把上,红艳艳亮晶晶的,诱人极了,我们每天对着糖葫芦咽口水,不敢跟爸妈要,因为提要求就是不懂事,不仅没我们好果子吃,反而会招来一顿打骂。 直到我上完大学,都觉得买糖葫芦吃是一种奢侈。这几年我给孩子买糖葫芦时,才发现南方的糖葫芦只是裹了糖的山楂,再也不是冰天雪地里那种亮晶晶的,一咬钢硬,还带着冰茬的糖葫芦了。 有钱买的到物质,却买不回儿时的满足。曾经缺失的,就永远的缺失了,无论现在怎么努力去补,都补不上了。 这几年,我妈得了糖尿病,水果都不敢吃了,她这一生,也没好好吃过几次冻梨冻柿子。 所以遗憾就是遗憾。 -------------------------------------------------------------------------------------------------------------------------------------- 没有果子吃的时候,我还吃过烧甜菜,甜杆;还有红黄橙绿的洋柿子;水萝卜红萝卜青萝卜;甚至是略带清甜的黄瓜和大辣椒。还有苞米地里的乌米和苞米杆,任何有甜味的东西,都是贫苦年代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