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07月16日13:23 时尚专栏 作者:桃红梨白 我有话说
文|新浪专栏 风尚标 葛怡然 桃红梨白
给我爸洗脚的时候,能感觉他老了。
他80岁了,开始絮絮叨叨,一件事反复说很多遍,手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有点抖,穿脱衣服也没有以前那么利索,睡觉前,我把热好的牛奶端给他:不能喝太多也不能喝太少,温度要刚刚好。
2011年夏天,我和姐姐们在北京301医院,他要上手术台了,但却精神矍铄:“都找到最好的医院和专家了,我没压力!”
这是我从小到大一直印象中的爸:永远声音洪亮永远气场强大永远不怒自威走路虎虎生风,2010年,我带他去香港,一帮人数他年纪最大,却从来都是帮我拎着箱子奔在队伍最前面,让所有人愕然。
作为一个计划外降临差点没了小命的孩子,我常常觉得自己应该生于60年代,小时候我唯一感到自卑的事是:我爸的年纪比同学的父亲大很多,加上头发白的早,居然有同学问:那是不是你爷爷?确实,生下我的时候,我爸已经40多岁了,几乎隔了整整一代人。更抱歉的是,他还有一个习惯,如果天气预报说第二天降温,那我在上课的时候,总能看到他拿着我的厚棉袄送过来;如果天气预报有雨,雨没下下来,他总会提前送一把伞过来在教室窗外严肃的招手,每每我总是抬不起头,同学的嘲笑让我觉得很丢脸。心想:真烦。
就是这样真烦的爸,却在我的整个童年保驾护航。刚上初中骑自行车不稳当,他就天天早晨送我上学,天天晚上又接我放学;每天他会准时起床,冒着凛冽的寒风去买我最爱吃的鸡蛋饼,北方寒冬腊月里的一份热气腾腾,准时放在餐桌前。
童年,我家有很多书。
幼儿园时,他让我姐监督我背唐诗,尽管我们经常趁他上班时偷懒;再大一点,他买很多小人书给我看。爸书法不错,喜欢篆刻和收藏,小时候在家属大院,大人们总喜欢逗我唱戏,搭俩毛巾在胳膊上表演“小姐下楼”,我爸就在边上拉二胡,活脱脱一对卖唱的凄惨父女。再大一点,他给我订《少年文艺》,四年级升五年级的暑假,他给了我人生里第一套《红楼梦》。初一开始,是《基督山伯爵》《茶花女》《飘》以及《战争与和平》。每一个阶段,爸给我的书似乎总也看不完,我也总是很配合的看,这个习惯,从小一直沿袭到今天,变成了他开书单,让我在当当下单,也经常陪他去书店淘。亲戚们至今回忆起来都说“小三子总是喜欢一个人躲角落里看书,一副少年老成很有心事的样子”。再大一点,我两个姐进入了青春期,开始偷偷在家看琼瑶和岑凯伦,我爸总是把这些书没收,取而代之的是居里夫人爱迪生传,导致我的少女时代在科学家们的枯燥方程式中度过。那时我们姐妹三,像游击队员一样东躲西藏,半夜偷偷打手电筒在被窝里看,心惊胆战讨伐我爸的军事化专制管理,可长大之后才发现:幸亏有了那时他的良苦用心,才没让我们长大后变得太文艺。
像男人一样理性以及情绪稳定的考虑和解决问题,是爸送的一个礼物,第二个礼物,是尝试。
我从小胆子小,老被同院的男孩子欺负,但成绩却一直很好。五年级,班主任让我报名演讲比赛,爸帮我一句一句精心改演讲稿,改完之后,我在他面前演讲,一个语气一个手势的过,就这样,我拿到了演讲比赛的第一名。初中高中大学,每一次比赛,都是我和我爸这么配合的。初二时,我成了校合唱队的领唱,音乐老师建议我学习声乐,却被他阻止:他太了解我的性格,音乐这碗饭,可以当兴趣却不能当主业,尽管后来他告诉我:没创造好条件让你学样乐器一直是我的最大遗憾。
大学快毕业那一年,有一个全国性的主持人比赛,他说:我帮你报名你试试看。从前期准备,到即兴主持,和小时候一样,大夏天,最怕热的他奔波在两个城市,参与了每一个环节,让我终于生平第一次克服心理障碍,站上了舞台,当时恰好有亲戚在报社,他知道我不想当老师,就帮我转行成为一名记者——恩,那个见人就扶墙根走的女孩,终于敢面对几百人上千人的注视,自信的大声说话了。
爸送我的第三个礼物,是美。
我印象里,家里就像一个大花园,品种差不多百余种,至今还有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植物和花:春天有桃花,他把红的绿的嫁接在一起开一树,好看极了;夏天有鱼缸里的荷花,晚上我们躺在院里的床上乘凉,看星星赶蚊子吃西瓜;秋天,银杏高成一棵大树,还能结出果子来,躺在二楼我的房间里,满眼金黄触手可及;至于冬天,腊梅树是镇宅之宝,这棵树比我年龄还大,每年下雪,厚厚的雪下,都是绽放的梅花,香气扑鼻。有一年,我爸在腊梅边上堆了一个雪人,居然是撒切尔夫人雕像,这个创意导致一院子人都来围观。
我对美最初的认知,从身边这一花一草开始。他出差给我买衣服,讨厌给小女孩穿的大红大绿,于是,我的第一件羽绒服是白色的,那时我才小学,正是喜欢蕾丝和花边的年纪。工作以后,他常常提出批评:“不要以为自己是娱记,就跟着明星那样打扮,要考虑大众的审美。”那时我常常不屑,今天却句句应验。我结婚装修,他说:“买东西要买就要像样的,不要小里小气零碎一堆。”我据理力争,后来却发现又全被他说中。搬家时,他找人绣了一幅《兰亭序》,然后又给了我一堆瓷器,那些瓷器,是从他年轻时开始淘来的宝贝,并不太值钱,却每一件都素雅好看。更搞笑的是:每一年腊梅开花的时候,他都会专门剪下来一大枝带给我,这个习惯,从我独立工作到成家,年年不变。
大学毕业工作的那一段日子,我很自由,而自由的代价是恋爱失败,过年回家,我默默的吃着饭,我爸,他并没有问我发生了什么,只是说了一句话:“失去的未必是最好的。”真是奇怪,他从来不知道我谈过恋爱,一下决堤的眼泪,啪踏啪踏,点醒失恋的闺女——这个世界上,爱情并不是女人的全部。这是他的第四个礼物:底气。坚信没有什么可以受到伤害的底气,因为,家,永远会在那里接着你。
后来,我的第一个BP机,第一个手机,第一个照相机,第一套房子,都是爸送的。他并不富裕,是普通又传统的工薪阶层,却用其所有,给了一个父亲可以给的全部,他什么也没说,却让我懂得:不会为了得到某些东西,而去委屈自己,做一些错误的决定。
我爸是一个接触新事物很快的人,很多时候哪怕到了现在,我常常觉得要跟他学习。第一次升职,开心的汇报,他丢来一句话:“更要谦虚谨慎低调,要跟你某某哥多学习。”第一次出书,他翻了翻初版:“字体要变,图片太少。”有一段时间,我睡眠不好,他问都没问原因,给我带了一本书和一堆中药:“《断舍离》”。“不要天天写那么多字,字是永远写不完的,身体才是自己的。该抛弃的抛弃,该放下的放下,分清现阶段的主次。”
我一直怀疑,我爸还在遗憾我不是一个男孩,有次问他为啥给我起了这个名字,他说:“你妈当时有你俩姐后,想生一个男孩,一个单位的同事都给她出偏方,结果生下你后是个女孩,大家都安抚我们,我偏要给你起名叫怡然。”
怡然,喜悦的样子。我脑补了一下当年,还是感觉到了某种强词夺理的辩解。因为我爸和我最常见的聊天模式是:两个人坐下来,泡一壶茶。先聊一聊茶叶,再聊一聊热点新闻,偶尔穿插点媒体现状,他曾经最喜欢凤凰卫视(微博)和南方周末,当我告诉他现在已经进入互联网时代时,他说:我还想学学上网呢,可惜眼睛不太好使了。他跟我聊文革,聊大饥荒,聊庐山会议,聊他知道的民国课本。上一次问及的话题是:听说赵本山没参加文艺座谈会。最近一次打电话是问:我看到报纸报道有人炒股跳楼了,你没杠杆吧?天了噜,这都证实是假新闻了好么?看,像不像父子之间的瞎扯?
日子过的真快,一个七天连着一个七天,一个七年连着一个七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如果非要找一个时间的节点,就是2011年的那个8月,手术室出来之后的爸,似乎不复当年的力量。
他渐渐变得像一个孩子:需要依赖,需要安慰,需要被倾听。
像是为了将来不留遗憾似的,我给他买很多很多衣服和好吃的,只要他高兴;学会报喜不报忧,只挑好消息说着听;带他去旅行,尽管他已经没有办法完成出国看看的心愿,但还是许下各种诺言。抽空就陪他跟那群老友聊天,尽管老头儿们的话题我一个也不感兴趣。每年带他去体检,只要一有点指标不正常,就直接杀到北京。
有一首歌叫做《时间都去哪儿了》,真的是。
生命像个轮回:他年轻时,是呵护你的那座山,名叫陪伴;当他老去,你变成了他手里的那根拐杖,依然名叫陪伴。小时候,课本里有朱自清的《背影》,那个略微肥胖的父亲,笨拙艰难的翻越铁道去买橘子,我看不懂,只觉得背起来很拗口麻烦,可是现在,能看懂的时候我却再也不敢看。
那不是每一个渐渐老去的父亲吗?
过年时,他盼星星盼月亮一样盼我姐回来,说:就这样每年回来聚聚,我就满足了。像极了小时候那个每次过年都盼我舅回来的外婆。每次来他还总是给我带一大包吃的——装在塑料袋里的三只苹果,皮都起皱了也不扔。我说哪里买不到好苹果呢,他也不听,说家里的苹果好吃。
他不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当我成家之后,第一次用女性而非女儿的角度去观察他才发现,他身上有着很多缺点,比如: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做家务的能力几乎等于零,但如何能让我妈心甘情愿的伺候了一辈子,也是一种本事,我替我妈不值,但也许我妈却很甘心其中;他没有赶上好时候,不过这也不算个借口,因为对一个脾气不好但很有才华的人,曲线总是基本雷同,一生稳定无功无过,是无数平凡的中国男人里的一个,可对我来说,却是给了整个世界的完美父亲。
高中骑车上学,我姐买了一个果绿色的小车子,颜色鲜艳少有很醒目,我爸说:跟怡然的自行车换换吧,她那个又大又不好看,他是担心我放学后满学校找车子太费事。就像这样,从出生,到童年,到成年,之后的每个日子里,从没有说过一句爱的父亲,把他的爱分解在无数的细节里——是小时候每天早晨的鸡蛋饼,是中学时每次考试成绩单下划着的细细的线,是对我每一个决定的支持,是在我困惑时的每一次提醒。就算我到了现在的年纪,因为一个重要决定去问他的意见,他考虑了整整一个下午,果断的说:去吧,支持你!不要考虑我。
这些细节,是一颗一颗的珍珠,将永远镶嵌在我们的生命里,让人明白了爱的样子就是如此,然后,人们给它取了一个名字,叫做:传家。都说似水流年才是人生的一切,剩下都是短暂的欢愉和不幸。可是,当每一个生命最终老去甚至消失,这些珍珠,并不会像流水一般随波而逝,它们像一直萌芽待发的种子,包裹在我们的血液里,扎根在我们心的最深处,充满力量,熠熠生辉。就如父亲,给我的那些礼物,寻常至极,但却极其珍贵。
其实有时候,我也会有点恨他。
不仅是慈父,更是朋友,是精神导师。这样一直被360度溺爱和圈养长大的我,因为得到过太多,一旦割舍便会血肉模糊。三十多岁内心还住着一个小女孩,也是堪忧。大部分时间,把好脾气都留给了别人,却把任性都留给了最亲近的人,这种任性,导致了太多的遗憾与自责,就算再怎么去回报他的好,余生也晚。生活并不会依照你的意思,给你机会,因为生命最终,都是一场孤独的旅行,爱到最后,是明明不舍也要放手,是心里再痛也要成全,没有人可以陪你走完全程,像出生时和母体剥离的痛苦,都需一个人承担。于是这一路上,我们用尽力气,想尽快留下彼此的陪伴和依赖,留下无私的付出和疼爱,然后,再狠狠忘记这场注定只是片刻幸福瞬间的粘稠相逢,将它转化成责任与义务,独立与坚强,血脉和家风,一代一代传承,生生世世。
7月流火,高温倾城,站在车来车往的路口,像电影的画面倒带——还是童年时,我坐在他自行车后座上,那条天天都走的熟悉的路。
这是无数流年之中的又一个盛夏,爸,想和你再去吹吹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