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
父亲节快到了。如果你即将回家,或许会看到“父母在那里等待着你。年复一年,用他们生命中剩下的时光”。
你应该对这位作者并不陌生。她的母亲得了阿尔氏海默症,几乎丧失了除了家乡以外的全部记忆。2012年2月,已经是“中华民国文化部部长”的她宣布辞职,以女儿的身份陪伴母亲走完最后一里路。
给他们拍张照吧,像作者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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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龙应台
我每天打一通电话,不管在世界上哪个角落。电话接通,第一句话一定是,“我──是你的女儿。”如果是越洋长途,讲完我就等,等那六个字穿越渺渺大气层进入她的耳朵,那需要一点时间。然后她说,“雨儿?我只有一个雨儿。”
“对,那就是我。”
“喔,雨儿你在哪里?”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我昨天才去看你,今早刚离开你。”
“真的?我不记得啊。那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再过一个礼拜。”
“你是哪一位?”
“我是你的女儿。”
“我在香港。”
“你怎么都不来看我,你什么时候来看我?”……
到潮州看她时,习惯独睡的我就陪她睡。像带孩子一样把被子裹好她的身体,放周璇的《天涯歌女》,把灯关掉,只留下洗手间的小灯,然后在她身边躺下。等她睡着,我再起来工作。
天微微亮,她轻轻走到我身边,没声没息地坐下来。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身子愈来愈瘦,脚步愈来愈轻,声音愈来愈弱,神情愈来愈退缩,也就是说,人逐渐逐渐退为影子。年老的女人,都会这样吗?
我一边写,一边说:“干嘛那么早起?给你弄杯热牛奶好吗?”
她不说话,无声地觑了我好一阵子,然后轻轻说:“你好像我的雨儿。”
我抬起头,摸摸她灰白色稀疏的头发,说:“妈,千真万确,我就是你的女儿。”
她极惊奇地看着我,大大地惊讶,大大地开心:“就是说嘛,我看了你半天,觉得好像,没想到真的是你。说起来古怪,昨天晚上有个人躺在我床上,态度很友善,她也说她是我的雨儿,实在太奇怪了。”
“昨晚那个人就是我啊。”我把冰牛奶倒进玻璃杯中,然后把杯子放进微波炉。远处隐隐传来公鸡的啼声。
“那你又是从哪里来的呢?”她一脸困惑。
“我从台北来看你。”
“你怎么会从台北来呢?”她努力地想把事情弄清楚,接过热牛奶,继续探询,“如果你是我的雨儿,你怎么会不在我身边呢?你是不是我养大的?是什么人把你养大的呢?”
我坐下来,把她瘦弱的手捧在我掌心里,看着她。她的眼睛还是很亮,那样亮,在浅浅的晨光中,我竟分不清那究竟是她年轻时的锋芒余光,还是一层盈盈的泪光。于是我从头说起:“你有五个儿女,一个留在大陆,四个在台湾长大。你不但亲自把每一个都养大,而且四个里头三个是博士,没博士的那个很会赚钱。他们全是你一手栽培的。”
眼里满是惊奇,她说:“这么好?那……你是做什么工作的?今年几岁?结婚了没有?”
我们从盘古开天谈起,谈着谈着,天,一点一点亮起,阳光就从大武山那边照了进来。
有时候,我让女佣带着她到阳明山来找我。我就把时间整个调慢,带她“台北一日游”。第一站,洗温泉。泡在热气缭绕的汤里,她好奇地瞪着满堂裸身的女人目不转睛,然后开始品头论足。我快动作抓住她的手,才能阻止她伸手去指着一个女人,大声笑着说:“哈,不好意思啊,那个雨人好──肥喔。”
第二站,搭公交车,红五号,从白云山庄上车。一路上樱花照眼,她静静看着窗外流荡过去的风景,窗玻璃映出她自己的颜容,和窗外的粉色樱花明灭掩映;她的眼神迷离,时空飘忽。
到了士林站。我说:“妈,这是你生平第一次搭捷运,坐在这里,给你拍一张照片。”
她娴静地坐下,两手放在膝上。刚好后面有一丛浓绿的树,旁边坐着一个孤单的老人。
“你的雨儿要看见你笑,妈妈。”
她看着我,微笑了。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黑衣白领,像一个中学的女生。
附:1994年,龙应台与母亲应美君的访谈录
龙应台:妈妈,我要访问你。
应美君:自己母亲,有什么好访问的?
龙应台:先谈谈你的家庭。 先谈谈你的家庭。
应美君:我家是淳安的大户,在镇上有绸缎庄百货店、有房产、有田地。母亲生了十三个孩子,大多夭折,只有两个哥哥和我活下来。小时候,我很受家里大人疼惜的。
龙应台:家里送你上学吗?
应美君:我小时候,都是祖母作伴,祖母死了,我就孤单了。父亲提前把我送进学校,和二哥同校。我读两年,二哥就开始偷懒,叫我代他作功课,他自己跑出去玩。后来他留级啦,我升级,变成同级同班了。这下我惨了,震动了三姑六婆。她们叽叽喳喳说,家有公鸡不啼,母鸡啼,是不样之兆,而且女儿读书没有用,将来是给人的,儿子才是自己的。我父母就把我休学。每天我看着哥哥们背着书包,走出前门,独我不能,心里真痛呀。
龙应台:我初中毕业的时候,爸爸希望我去读师范,说是不要学费,而且女孩子不需要读高中大学,做小学老师最适合。你记得吗?
应美君:当然记得喽!那个时候你说你想读高中,我就坚持让你读高中,因为我自己求学求得好苦呀!休学以后我就生重病,重病昏迷的时候,哭喊着要求去上学,家里大人吓着了,后来又同意我继续。可是因为已经误了一年,我回去要补上一年课,我不太甘愿,结果是我自己在家,用哥哥的课本,拼命地读;年纪还那么小呢,一心一意只觉得要为读书拼命。后来用同等学历去报考高小,一考就上了,直接读高小,然后进淳安师范,拿到老师资格。
龙应台:来台湾之后为什么没有教书?
应美君:那你们四个萝卜头怎么办?那个时候,风雨飘摇呀,头上有个屋顶就不错了。
龙应台:在我的印象里,你一直在为生活挣扎;你和人合资经营过酱油厂、理发厅——结果总是被人倒了,从来没听说你赚了什么钱;你和渔妇一起坐在地上编织渔网,一毛钱一毛钱的赚;你在戏院卖过电影票。我上大学那年,还记得你到隔壁中药店去借钱给我缴学费。有一位林医师,好像也帮助过你?我的问题是:这么多年这么艰难困苦的生活,是一种什么力量支持着一个女人?
应美君:你现在自己有了小孩,应该知道了吧?!最困难的时候,觉得筋疲力尽怎么也熬不过去的时候,看看孩子还那么小,只好咬紧牙关硬撑过去,硬撑过去,无论怎么样,要把这四个小孩栽培出来。像林医师,他就是看我那样辛苦,借钱从来没催我还过。我一辈子都感激他。
龙应台:爸爸是个乐天派,有一点钱,不是在牌桌上输了,就是慷慨送给比他更穷的人。你不怨叹自己嫁了这样一个男人?
应美君:男人嘛,比较不会为孩子想。不过,你爸爸也有他的优点。
龙应台:你们吵架时,我明知道你是对的他是错的,可是我总还是站在他那一边,因为觉得你这个女人太强悍太凶了,你知道吗?
应美君:我不凶悍,你又怎么有今天呢?女儿!
龙应台:你觉得我们母女有相似的地方吗?
应美君:有。
龙应台:什么。
应美君:我们都一样敢做敢当。
龙应台:讲个例子来听听。
应美君:中日战争时,淳安县城里住了好几千的伤兵,城里城外的祠庙都给他们占满了。他们打人砸店强买,无所不为,蛮横极了。有一天我到乡下收租回来,发现母亲的头被强上店门的伤兵给打破了,鲜血直流,好可怜啊!我才十七岁吧!一个人单枪匹马跑到宪兵队去找他们队长理论,事情闹得很大,但是我什么都不怕,坚持讲公理。后年还是宪兵带着那个打人的伤兵来家里道歉才算了事。
龙应台:辛劳一生,终于把孩子带大了。你的四个孩子中有三个博士;你觉得怎么样?
应美君:很安慰,他们四个的成就远超过我的预期。
龙应台:只是安慰?你不也常抱怨从孩子那里得到的回报不够多吗?跟我说真话吧!
应美君:我抱怨的是时代。我们这一代做孩子的时候,最尊贵的是做长辈的。菜端上桌,第一筷子的肉一定夹给爷爷奶奶。我们一天到晚想着要怎么孝顺父母,求父母欢喜。等到我们自己做长辈了,咦?时代潮流变了方向,菜端上桌第一筷子肉要夹给小孙子小孙女。现在讲究的是什么亲子教育,也就是小孩最大,我们老的要倒过来讨小的欢喜。你说我们这一代人倒霉不倒霉呢?我们是两头落空的一代。但这是潮流,谁也不能怪。
龙应台:其实并没有落空,妈妈,你想想,疼爱你的淳安的祖母和父母,并没有受到你的回报,是不是?他们把恩情给了你,你给了我们,我们转给我们的下一代——这不是一个双向道,这是一个单行道,一直往前递送下去,人类因此也才能繁衍不息,对不对?
应美君:唉,对是对的。
龙应台:妈妈,你马上要过七十生日。想过死亡这回事吗?
应美君:想过。心脏病发是最好的走法。
龙应台:怕吗?
应美君:不怕,反正要来的。
龙应台:我们从来不曾谈过将来的事。
应美君:无所谓。人死了,都是灰。
龙应台:葬在台湾?大陆?
应美君:想葬在我母亲身边。
龙应台:妈妈,我爱你,你知道吗?
应美君:我也爱你,我希望你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