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越仇恨的天空
曾莉
十年前,一架即将抵港的客机在重庆机场附近爆炸。我成了不幸的女人——本来打电话说3天后才返家的丈夫,不知为何搭上了这班飞机!我只觉得眼前一黑,刻骨的悲伤和喧天的恸哭都被昏厥掠去。
现在想来那几天已到了人生的冰点和极限,我的躯体行尸走肉般在航空公司、殡仪馆间忙来忙去,魂却去了别处。几天的不思饮食和无法闭眼,我陡然从一百多斤枯瘦成薄薄的一张纸,毫无依靠地在重庆大雾弥漫的11月里飘来飘去。可我不知道,命运的深渊中,更大的不幸正悄悄向我逼近。
首先是我从遇难者名单中发现了一位大学同窗的名字——徐蔷(为尊重隐私权,我在这里只能用化名)。她和我是在师大读中文系时同住一寝室的同学,她早年丧父,62岁的老母又患了老年痴呆症。这些不幸加上她自己的境况不好,徐蔷变的极度忧郁。念于同室之谊,我曾让她到我家来玩几天。但我万万没想到在这短短的一周内,她与我的丈夫会发生那样的事。在我呼天抢地的恸哭中,她狼狈的逃逸,郝兵则跪在我面前,涕哭并流的扇起自己的嘴巴,请求我原谅。
我原谅了丈夫,因为我深深地爱他。
大约是丈夫逝后的两个月,家里的门被一阵急雨般的敲打轰开。门外是一位抱小孩的女子,20岁左右,穿着属于刚进城不久的农村人的样子。她气喘吁吁,语无伦次的讲起:半年前,住在十八楼的一对夫妻请她带孩子。两个月前他们去北京办事,说好一个星期就回来,谁知两个月了,杳无音讯,留给她的钱早就用完。她和小孩已经三天靠最后半包奶粉果腹了,实在没办法,她根据男主人丢在家里的一张身份证复印件,按上面的地址找到这里来,她猜想这里应该是男主人的父母家……她还在絮絮叨叨,我一望她手上抱着的小孩模样就明白了一切。刹那间,野兽般的咆哮从我嘴里发出,面容也变的狰狞可怕。因为她被我一声“滚”的怒吼吓得颤颤发抖,怀中的小孩也撕心裂肺地大哭起来。
关上门,我真正感受到自己被这个世界抛弃了。曾倾心相爱的人竟恶毒而圆滑地欺骗了我,自己还能够去信任和怜悯什么吗?上帝啊,你是否也要把我锻打成恶毒的女人,教唆我去以牙还牙?
在悲伤和仇恨中我挨过了难忘的1988年。转年春节,大学同寝室的另一位好友来拜年,她小心翼翼的提起那个敏感的话题。好友说,其实后来徐蔷与我丈夫的发展,许多同学都有所风闻,她还专门去劝诫过,却在徐蔷的家里(徐蔷那时已调回重庆,她母亲已去世)撞见了似乎刚刚起床的我的丈夫,丈夫当时拉住她恳求:只要不告诉我,一定痛改前非,与徐蔷一刀两断。好友为我丈夫保了一回密。以后,每当她看见一脸幸福而满足的我时,都欲言又止。她万没想到,这对狗男女不但在我眼皮下同居,竟还生下一个小孩!她叹了口气,“只是那小孩太可怜,没人收养,被送到福利院时还不到两岁,一天到晚只是哭,瘦的像个小猫……”
第三天,我办事路过那所福利院,突然就产生了去看看那小孩的念头。
小女孩果真像一只脏兮兮的小猫,蹲在一张双层床的下铺。工作人员拿了一盒什么药过来,一边给小女孩涂抹一边说:“嘉嘉太可怜了,她身体弱,动不动就生病。你看手背和屁股上全是针眼。你说那些当父母的可恶不可恶,没本事养,就不要生啊……我们也想给嘉嘉找户收养她的人家,来了好些人一看她病怏怏的,都不肯要。这位大姐,你是嘉嘉的亲戚吧,你若心肠好就把她带回去……”
我被工作人员的话吓了一跳。忙推开小女孩的手,气冲冲地说:“你搞错没有,她关我啥事?!”我逃避瘟疫似的从福利院跑出来。
说来也怪,连续几天,睡梦里都见到女孩在对我笑,像一轮新鲜的太阳那样朝我纯洁无暇地笑。女孩的笑容如过滤器将我的心情滤得宁静,滤的单纯。其实,我是很爱孩子的,只是支持郝兵攻读硕士,才把做母亲的梦压抑了这么久。我万没想到自己的牺牲却成全了别人的丑恶。
在一种复杂的心态中,我又去了几次福利院。4月的一天我又去看她,嘉嘉(我已习惯称她名字了)高烧40℃躺在床上,两腮烧得通红。一见到我,小手无力的攥着我,喊声“阿姨”,两行泪水就流了出来。对生命的珍爱之情猝不及防地淹没了我。是啊,孩子是一株生命的嫩芽,经不住风吹雨打更承受不了人世的痛苦和委屈,她只应承受呵护与爱……不只什么时候我的泪也流了出来,嘉嘉懂事地用滚烫的小手轻轻为我擦拭,嘴里喃喃地说:“阿姨莫哭,你脑壳痛的话,嘉嘉去喊医生来打针,嘉嘉打针不哭,你也不哭。”我一把抱紧孩子,如万箭钻心。那瞬间,嘉嘉就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的亲骨肉。
我收养了嘉嘉。作出这个决定前,我辗转思考了几天几夜。
嘉嘉在这个世界上真正是没有一个亲人了。郝兵是独子,他的父母已在5年前相继去世。
我知道这个决定对我一生意味着什么。它是一种战胜:战胜外在,战胜自我。
以后发生的事情比我预料的严重得多。就在我领养嘉嘉几天后,大学几位要好的同学心急火燎地赶到我家。一位女同学趁我没注意,悄悄把嘉嘉带到隔壁房间,撩起她的衣服仔细查看有无淤血、创口;另一位男同学转弯抹角绕了半天,吞吞吐吐地劝我去看心理医生。原来他们认定我心理变态了,要拿嘉嘉来折磨,来实施报复。
我打报告申请调往离城更远的一所中学去。
搬家那天,我上上下下指挥着搬运工,守“摊”的事则交给了刚刚3岁的嘉嘉。她懂事地坐在一堆衣服里,一步也不乱跑。手里还死死抱住我的大相框,说“不能把阿姨摔烂”。看她认真的神态,身心憔悴的我多少有一分安慰。
我一直不敢告诉家人嘉嘉的真实背景,但年迈的父母虽然心地善良,却好像嗅出了嘉嘉身上的什么,一开始就对嘉嘉非常冷淡。
本来我想在家里找到支持和依靠,结果却落得个雪上加霜。
我有了再把嘉嘉送回福利院或另送人家的念头,有次父亲老泪纵横地劝我趁年轻再找个人。他们哪里知道,女儿不但对婚姻失去了信心,甚至连死的念头都有了。我已心力交瘁,看不到生活中的一丁点儿亮色。
我从父母家赶回自己的家已是深夜12点过了。老远就见窗户亮着,打开门便见猫在门边的嘉嘉,睡梦中她小脸上还挂着两道泪痕。第二天,我问她为何不上床上睡觉,嘉嘉说:“我等阿姨,我怕没人给你开门。”我紧紧地搂住自己生命里的这个奇迹。冥冥中似乎有个声音在呼唤:留下她吧,她会成全你的……
以后的日子里,我和嘉嘉相依为命、彼此慰藉。不知不觉中,到了1994年,已7岁的嘉嘉该上学了。在嘉嘉踏入校门时,我为她重新取了个名字——曾尊。我希望她不要重蹈她母亲的覆辙,永远尊重自己,珍爱生命。
日子一天天过下去。
去年夏天,嘉嘉点燃了她的第10支生日蜡烛。今年夏天,我与本校一位生物老师组建了新的家庭,嘉嘉在她最近的一次获市一等奖的作文中,深情地写道:我不知自己的生命源头在哪里,但我却生活在幸福中。懂事以来,我第一次喊出“爸爸”“妈妈”这四个音节,爱心给了我一个温暖的家。
我在夏日的余晖里读着女儿的作文,望见下了课的丈夫正夹着一叠书往家赶,幸福和踏实潮水般将我托起,飘然欲仙。我知道,经过苦苦的挣扎和搏击,我已飞越了仇恨的天空,爱的天空更广阔,它使我如火中的凤凰,完成了自己的涅磐。
有99个理由刊出曾莉和嘉嘉的照片,以证实这个故事的真实,但有一个理由使我们没有这样做——嘉嘉才11岁,在她未成年时,这样的身世被社会所知,难料会给嘉嘉带来什么样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