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才刚刚开始露出一点红,夏天就悄悄地来了,有点让人猝不及防,就像一个女人,刚结了婚就立刻做了母亲一样。每天忙完家务,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蜷缩在柔软的沙发里看一会儿自己喜爱的书,这在从前犹如渴了捧起早已准备好了的茶水送到嘴边一样简单,而现在只能成为一个奢侈的梦想了,只要我刚捧起书或刚坐下想写点什么,不足两岁的女儿就会马上欣喜若狂地凑过来,随便一个招式就能让我和我的梦想鸡飞蛋打,无奈的我只好依着女儿的心愿,陪她一起玩耍,或者一边看着她在膝下淘气,一边倚在窗下胡思乱想,把从前没有想过的、没有时间去想的或者早已遗忘的事情都热烈地搜寻了来重新过一遍,然后在华丽的心情里,让自己回归原始的状态。
譬如今天,女儿正趴在玻璃茶几上用水彩笔快乐地涂鸦,天色突然暗了下来,呼呼的风把敞开着的门吹动起来,紧接着是“砰”的一声巨响,门被关上了,女儿仿佛一只受了惊的小雏燕,一边恐惧地叫着“妈妈!妈妈!”,一边跌跌撞撞地扑入了我的胸怀。我轻拍着怀中的娇儿,用温柔的音调呼唤着她的乳名,女儿在我的爱抚下终于安静下来。都说,孩子是母亲一生中最得意的财产,我想,所谓的财产,其实就是爱,爱是要用时间和细节来雕刻的!
不一会儿,下起了雨,漫天的雨声吸引了女儿小玲珑似的的童心,她挣脱了我怀抱的束缚,欢欣鼓舞地奔向阳台寻找新的乐趣了。阳台上的栏杆是用钢筋做成的,银灰色的油漆经雨水一浸变成了灰褐色,灰褐色的栏杆下面挂满了晶莹剔透的小雨珠儿,女儿伸出稚嫩的小手试图抓住这些透明的发亮的珍珠,可是刚一触碰,这些小珍珠就幻化成一条透明的水线顺着她粉粉的食指流下来,一直流进衣服里面去,随即,不大的阳台上响起了一串穿越时光的格格的欢笑,看着女儿细碎的小乳牙和鲜嫩的樱桃小嘴光芒四射地发出动听的声音来,清澈见底的眼睛弯成了两道极美好极美好的月牙儿,我的心像桃花般烂漫起来。
此刻,雨似乎下得小了些,我凝视着窗外缤纷的花雨,一件早已久远的故事忽地在雨声里不经意地滴落。
那是我刚升入高中的第一天的第一场雨,也是夏日里的最后一场雨,早晨起床的时候太阳还好好地悬挂在天上,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刚刚打响,天色就暗了下来,接着雷雨便不期而至。我坐在有些烦乱的教室里向窗外望去,正好看见一个高个子男生在雨地里奔跑的一幕,远远望去,就像一只大鸟贴着水面轻盈快速地飞,挥舞的手臂是扇动的翅膀,脚下步步生莲,浅蓝色的牛仔裤配白色T恤,透明得几乎炫目。我正寻思着这青春的身形将会走进哪一间教室时,他却像风一样地来到了我的身边,脸上荡漾着湿漉漉的微笑,清清爽爽的短发上沾着密密的雨珠儿,我来不及垂下眼帘,这个像风一样的男生就已经在我后一排的座位上坐下了。从此,我经常感到自己的辫稍是带着一股子温润的潮气的,那是来自他潮水般呼吸的浸淫。
我开始常常回头,无论是清晨的早读课还是晚间的自习课,无论是午休时分还是课间十分钟,只要身后有稍微一点点的异响,只要感觉到辫稍的温润,我就会神经质地回头,一回头,总能看见他干干净净的脸庞上一颗两颗粉粉的青春痘,明朗的眼睛里闪出一丝丝孩子般顽皮的光芒。有时候,一回头,还会看见他手握一支藏青色的钢笔在空白的纸张上随意地涂鸦,数秒之后,一副活泼的动物肖像便跃然纸上了,大眼睛的蜻蜓,尖尖嘴的麻雀,胖嘟嘟的小猪,笨拙拙的小鸭……线条简洁流畅至极。
后来,我知道了他的名字,然后渐渐熟悉起来,他除了英语,其他各科成绩都是年级榜上有名的,他篮球打得很好,象棋下得也很好,喜欢吹箫,喜欢绘画,将来是准备报考美术学院的……我没有想到,坐在我身后的居然是这样一个洋溢着迷人的艺术气息且充满着蓬勃的生命力的男生。于是,再看他的时候,已不单单是初见时的惊艳了,更多了几分崇拜和叹羡。再后来,我们就成了朋友。
有一天,是学校放假的日子,天空在下着雨,我撑着一把紫色的小花伞走在回家的路上。
“你这样子走在雨里,就有点儿丁香姑娘的意思了。”说话的正是坐在我后排的他,不知什么时候已与我并肩而行了,蓝白相间的雨伞与我的紫花伞若有若无地相互碰撞着,他的人裹在潮湿的风里,雨有些模糊了他的脸,却没有朦胧他脸上的微笑。
“你是说我太忧郁吗?”
他微微一怔,显然是没有料到我会迸出这样的一句话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
“跟你开玩笑的啦!再说,忧郁也是一种高贵,是你说过的。”我仰天长笑了,看他傻立在雨中尴尬地讪笑,我更是得意地向前紧跑几步,并将手中的紫花伞轻轻地旋转了两下,滴滴雨珠便沿着伞的边缘展翅飞翔起来。
他很快就追了上来,说:“我看你平时都不怎么笑的,为什么呢?其实你笑起来的时候真的蛮好看的。”
“真的吗?那我以后就天天笑给你看!”我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说出之后就立即后悔了,可是已经晚了。
他用一种很异样的眼神看着我,浅浅地笑着,说话的声音也变得很暖很暖起来:“好啊!”
我不敢再看他,也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躲在伞下,看透明的雨线顺着伞檐往下坠,在地面上敲开无数无数朵透明的小花,想象自己终于成了一条水里的鱼了。
他突然伸出手来,在我的额头上温存地划了一下。
“你干什么?”我还沉浸在梦一样的感觉里,被他的举动着实吓了一跳,出于本能地惊叫了。
他满脸绯红,什么也说不出来,过了好一会儿,才嗫嚅着解释:“那儿有一根头发掉下来了,我只是想把它捋到你的耳朵后面。”
我的脸忽然发起烧来,耳朵里充斥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那熟悉的潮水般的呼吸声了,到处是明晃晃的水,到处是亮晶晶的小花,这是一个多么纯净的世界啊!一切都缘于一场雨!
高一结束的时候,我们便分开了,同一个楼层,不同的教室,再见面时也只是楼梯上偶遇时的相视一笑。我常常倚在教室向南的窗户上,在那里不仅可以与阳光亲密接触,有时候还能一睹他在篮球场上那种热血沸腾的风采;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听到有美丽的箫声穿行于夜幕笼罩下的校园内,且与月光融为了一体;上实验课的时候,在经过美术室窗户的那一刻,我常常一眼就能瞥见他犹如一尊完美的雕塑坐在画架前,沉醉于原本枯燥的素描练习中。后来,他在我的视野里永远地销声匿迹了,听说,是因为英语成绩没有通过会考,终究与高考失之交臂了,他也就早早地离开了学校。
而我,也只是如一场蒙太奇般地突如其来的骤雨,不经意地想起曾经坐在我后排的他,他曾把我的长发轻轻捋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