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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爱觅食》之“菠萝油”

  停靠在路边,打着双闪灯的灰色本田CRV,微黄街灯照出车后窗的一套史努比挂饰公仔,我认得是她的车。

  她是我中文报社同事,广告部负责美工设计的May,来自香港的移民,小巧温婉,气质柔和。我和她没有工作上的交集,并不相熟,偶尔上下班在停车场碰面时,她会主动和我打个招呼,笑容可亲。

  "Hi,May。"我减慢车速越过她车子,摁下车窗玻璃唤她。

  无助的她注意到是我,仿佛天降救兵,心急火燎地招手示意我快前面停下。

  原来她放工路上,毫无预兆地,还在开着的车突然加油空转就是前进不了,靠着惯性,危危乎好不容易在Azusa路辅道旁紧急抛锚。打通3A公司的拖车电话,却被告知至少要等待90分钟才会来救援。

  我试着操作一通,于事无补。

  "估计是Transmission的故障,现在肯定没法再开了。"

  "真倒霉,我可是必须赶在5点35分之前去课后班接仔仔呀!"她很着急。

  她儿子在读小学一年级。

  我知道课后班迟接的话会有惩罚金,还是以分钟为单位来累加计算的。假如迟到一小时以上,数额绝对叫工薪一族肉痛。

  "不介意的话,我先送你到学校接孩子去。"我问过地址,看看手表,估算还赶得及。

  "太谢谢你了,Raymond。"

  话沒说完,她已毫不客气,手脚利索地解开自家车上的儿童座垫,就往我车上搬。

  我接过座垫,也许她这才觉得行为冒昧,素妆的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不会耽误你什么吧?"

  "上车啦,接小孩的事要紧,我又没有家室牵绊。"

  万圣节后的洛杉矶由秋入冬,下午5点刚过,天色全黑,车外侵袭的是入夜的寒凉。

  坐在我开动的车里,没有了之前的不安,她自嘲起来。"你可知道?我刚才真的是方寸大乱,我竟然想不起一个可以帮上忙的人来。"

  她说,这个钟点,预留在学校应急名单上,授权替她接孩子的两位后备朋友都得顾家,赶不上场。

  "家里没有帮手的老人家?"

  "嗯。不然也不会扔给课后班,图的就是有老师看管啊。"她很无奈,"下午2点35分正常放的学,哪有法子去接?"

  ""所以每天一收工,就是角色的快速转换。"她好象为了向我解释得更明白些,细细道来。"第一要务就得匆匆往学校里赶,时间还要掐得准,不然就会掉链子了。"

  ""第一代移民都不容易,只能靠自己。""

  "其实早已习惯什么都独力去扛。当妈的,周身法宝,打工、养娃、陪读陪玩,还要家政百事通,Trim树种花剪草坪,通堵补漏修屋顶。在美国,我们女的,哪个不最后都熬成了动手能力超强的女汉子?"

  我点头赞同。每个人的移民史,风光背后,总是一把辛酸泪。不禁对娇小文弱的她肃然起敬。我很奇怪孩子他爸呢?她象我一样离异?她是单亲妈妈吗?还是分隔两地的夫妻?

  这些疑问,碍于私隐,终究难以启齿去问她。

  "你来美多长时间?"

  "八年了,不长不短。"她幽幽地说。

  "我呢,刚好十年。""

  "那你资历比我要长些。"

  "也说不上。还好,总算是适应了。"

  "能适应就好。回想初来乍到,刚学会了开车,毫无方向感的我哪怕胆怯,也得硬着头皮上路。你知道的,在洛杉矶,没了车等于废了双腿。"她哑然失笑,"记得有一晚,我一个人带着BB,在山谷大道迷了路。任我怎么兜转,就是寻不了高速。四周黑漆漆的,手机又没电,又不敢下车向过往车辆扬手求助。那种徬徨无助,孤独凄凉感扑面而来。我放弃了,干脆把车一停,蜷缩在车厢内母子俩失声痛哭。我为什么要来美国受罪?那一瞬间,异国他乡、举目无亲这些词语内在的深刻含义,才算真正领悟透彻。""

  "后来呢?"

  "后来呀,还能怎样?哭过哭罢,擦干眼泪,哄好小宝还得上路。"她淡然一笑,"我直盯着远远那一大片绵长深邃的圣盖博山脉暗影,就差没画地图。我在心里冷静提示自己说,那是北面,那是北面,那是北面。哈,就这样,真给我转了出来。"

  "好样的你。"我为她喝采。

  "开始我也觉得自己好棒。但后来再辗转几回,这就小菜一碟,没什么了不起的。移民呀,逼出来的坚强,忍出来的性格嘛。"

  委屈的往事,轻描淡写的语气,我也是过来人,她说的我都明白。八年十年,时间磨人,改变也好,牺牲也好,每个新移民都要去历炼。

  车子在等红灯,我偷眼望望她侧脸,光影晃动,轮廓线条很美。

  "坚强是好,不过,May,有时候,也要学会向现实妥协,留点回旋空间,不要给自己过大压力才对。"

  "你意思是……?"她满是疑惑。

  ""我是说,生活按部就班,不容一丝出错。这不也太为难自己了吧?类似今天的意外,谁也保证不了,谁知道它什么时候会发生是不是?万一真的迟到了,大不了罚点钱,Take it easy。"

  "这不是钱的问题,我迟到,会让仔仔失望的。我们手指拉勾,应允过仔仔不会做失约的妈妈。"

  "这是控制不了的意外,不算是失约。妈妈的难,孩子也会懂的。"

  "我仔仔就是太懂事,所以我才不敢不认真对待他。孩子的灵性,我不想磨掉……我自觉对他是亏欠太多,也许……。"她话有点乱,好象有什么难言之隐,顿了一顿,低声叹喟。"诶,你有所不知,这是我的家事,你就权当是我一心想做仔仔眼里完美的妈妈,好吧?"

  "哦……"

  也许,我不该自以为是地把并不适合的建议给她,她有她的苦衷。

  "无论如何,我谢谢你的好意。"她语带笑意,柔情似水。"我来报社两年了,完全没想到有你这样一位愿意倾听、善解人意的同事。"

  "同事两年,我也完全没想到你是一位值得敬佩的超人妈妈呀。"

  互相恭维,我和她都笑了。

  我们准时5点35分到校。

  我车在Pull up车道,远远看她一路碎步小跑,在草坪等候区把孩子拎出来,拥抱他kiss他,替他挽书包,牵他小手交头接耳走过来。

  这孩子,我有印象。在报社她格子间摆设的相架上,曾经好几次瞄过他大特写的照片。长得五官精致,有妈妈一样漂亮的眼睛。欢蹦乱跳的,听妈妈话,向我大方打招呼一点不畏生。

  我让她改坐后座陪孩子。她等仔仔系好安全带,突然探身向前靠近我右后肩,展露嫣然笑容。"Raymond,我这就请你吃菠萝油。"

  "什么?"我一时没反应过来。

  "就是港式菠萝牛油餐包配冻鸳鸯奶茶呀。当作High tea时间,你不也是粤港澳佛山人吗?"

  "啊,挺好的。不过不用客气了。这一回去3A公司拖车怕也到了。"

  "不怕不怕,就在这附近不远,外卖to go,不会多耽搁时间的。而且,不骗你,他家菠萝油,你真的试过返寻味。"

  她执意还我人情要请,我也好奇这最平民的港人美食究竟可以做到有多好?于是在她带引下,七拐八拐,把车开到这家不起眼的小店,名叫旺角冰室。

  这种风格的港式茶餐厅,在洛杉矶一众华人城市里不下几十家。店里煮着咖啡,香气四溢。客人不多,至少从表面,我看不出它有何过人之处。

  点单等待时,May告诉我,几乎成为香港文化标签的菠萝油,每个港人都吃出心得来。别看它平凡简单,却大有学问。甜面包要松软有质感,猪油味要够浓;金黄菠萝皮讲求层次,脆而不散;香滑的牛油是专门用来捣鼓味觉的,厚实却又邪恶,半溶状态最佳。三有其一出色不为成功,唯三者都拿捏得到位,才算是极品。

  听她说得头头是道,我对眼前的May刮目相看,差点怀疑她其实是位资深美食家,也不由对这家店的出品有了期待。

  "你好在行,我想你应该来我们编辑部开个美食专栏更合适。"我打趣说。

  "这是好主意,我是说我们报纸开美食专栏。不过,主笔的话,我做不来。"她很认真地说,"你以为我在行,其实,我是熟悉,对一种从小伴随成长的食物的熟悉。当然,它美味,它满足我们虚空的胃;它足够亲民,出门转角就可以邂逅;它还有往日记忆在里面。尤其对于我们新移民,在陌生的国度,它就象一股精神暖流,温暖着我们空虚的心。"

  我想,这就是我们爱说的情怀吧。

  ""你说,沒了菠萝油,我在美国还呆不呆得下去?"她眨眨眼,一本正经的,好象提出的是一个To be or not to be的哲学问题。

  三份渗油烫手的外卖纸袋,装着热鲜出炉的菠萝油递过来,阵阵奶香引人垂涎。

  我忍不住打开纸袋鉴证卖相。包的个头够大,微焦菠萝皮几乎覆盖大半个面包。最特别是牛油居然有厚厚两片,一片横切夹的,另一片直插入包身。

  "这家的菠萝油就是你说的极品?"

  "当然不,我还是嫌他家的牛油邪恶过头,我是说胆固醇爆表。还有,牛油盐味不足,雪味有余。但是,这里是美国嘛,再嫌就是苛求了。"她吃吃地笑。

  "极品还是在香港?"我心领神会。

  ""只能是。"她得意地点点头。"哎,对了,我最近在上You Tube,潜心研制如何用家里烘箱DIY菠萝油,不过还没出师。嘻嘻,等我成功之日,一定请你尝试我手艺喔。"

  "那太好了,我就等你那一天。"

  说实话,菠萝油适宜店内即食。把冷飕飕天气关在落地玻璃窗外,搭配冰镇奶茶,一口热,一口冷,冰火交融,将味蕾的细致感受全部诱发出来。

  但时间不允许。当我们赶回坏车的地方时,3A公司的拖车也到了。

  刚才,她孩子嚷着肚子饿,她怕弄脏我车,坚持不许他在车厢里吃东西。现在,懂事的孩子站立寒风中,咬着菠萝油,静静地看妈妈收拾。那几袋新鲜肉菜,想必是趁午休时跑去超市买的;又看她妈妈和我交换手机号码和互加Instagram ,算是认可我成为她朋友;再看那电动绞链,把坏车吱咯吱咯拉上拖车板上。

  一切搞定后,她母子打算跟乘拖车去维修车厂,再换乘车厂提供的代步车才能回家。

  ""那要很晚的,你还是吃个包先填填肚子吧。"

  "知道,我会的。今天真是幸亏有你。"

  "好了好了,别再客气了。你当妈的太不容易了,我说不如……"

  "不如什么?"

  "不如你明天,在学校应急名单上加我名字好吧?说不定,哪次接孩子需要我,还能帮得上忙。"

  她怔了一下,眼内闪出无限神采,微笑颔首。"嗯嗯,谢谢你,Raymond。"

  目送她母子俩,我心头涌起暖意,这才想起车上菠萝油还在。抓起来余温不再,一口咬下去,奇怪,包身虽然冷了,变得有点发硬,但胜在绵弹不黏牙。菠萝层依然酥脆,在嘴里支离破碎,奶油浓香随之溢满嘴角舌尖的每一寸。那牛油早已溶透在面包肌肤里,邪不邪恶,盐味雪味,我真的无从分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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