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想到开门时会遇见你,在这个巴掌大的地方居住了这么多年,我已经习惯了这些或不紧不慢或急促烦燥的敲门声了。几乎每次我都是无可奈何地屈服于这些敲门人的耐性。然后我强颜欢笑地拉开了门,我的眼睛可能都还没来得及睁开,我说,您找错了,传达室是隔壁的房间。
然而开门时竟是你!我正琢磨着用一句什么样的开场白作为今天或许不同寻常的开始,你已经大大咧咧地跨进了我的宿舍,三言两语地你就提出了这样让人措手不及的要求。
我的手穿过了你经旅途的风吹得散乱枯糙的长发。温热的水在你的头皮上窜跳了开来,有几滴溅进了你细腻微香的脖颈里--你要我为你洗头,你是希望昔日清爽靓丽的发丝从我的呵护里再现光彩么?
做梦都没有想到,像我这样一个整天与铁水钢花打交道的军企工人会和一个电台的节目主持人在感情的牵扯里纠缠至今。
多少年以前,你还只是广播电台的一名临时的播音员。我怀揣着学校的介绍信和自己的几篇拙作在电台大楼的楼梯口与你撞了个满怀。当你不声不响地绕到我身后为我拍净身上的灰尘时,我就知道你要用我的文章了。不知为什么,你的这种举动让我感动了很久。
回学校的路上,我骑着你的自行车,你坐在后面。你的两只手像拎着一只蝙蝠似地抓着我的衣服。车子平稳而抒情地徜徉在夕阳残辉下的马路上。迎面的凉风钻进了我的衣领里,在后背撑起一个软囊囊的大肚皮。一路是你银铃般的笑声。
我开始频繁地出现在你主持的栏目的录播室和直播间里。你曾经无比天真地对我说,阿成,你写啊你要不断地写啊,我要将你捧到作家的行列中去。如果仅此这些,我对感情的思考或许会别有一番概论。或许我又会在新的开始里重新找到更适合的答案。然而我太衰情于那个夏日傍晚舒爽晚风里的一份自行车上的浪漫了。
为了学校宣传已久的文学讲座的如期召开,我求助于了你。预约的几位作家都在节骨眼上爽约了,我被领导训得体无完肤后大老远跑去眼巴巴望着你。
凭你的一张甜甜的热乎嘴很快就在电台联系好了两位剧作家,只等校领导晚上亲自带车来接了。
这一天,我牵起了你的手冒着时急时细的的雨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里穿进穿出,作为对你的答谢,我一刻也没有让你的嘴巴闲下来。
然而学校的讲座从头到尾让我们很失望很失望,首先是我们不得不临时叫了一辆出租车接回了作家,而后安排得座无虚席的大礼堂里至始至终闹哄哄的。最后作家们每人莸赠了一条价值不足十元却包装相当精致的领带后在我和你的护送下回到了他们各自的家中。要命的是我身上的钱已经不多了,作家们面含愠怒的自己付了路费。
送完作家后你冲我发了脾气。我已经无话可说了。我说了声对不起就踏着夜雨离开了。我想这也许就是社会给一个刚涉入社会的青年上的最生动的一课。我不知道这会不会影响到你在电台的发展。我一个人静静地坐在我们骑自行车经过的地方,就那样淋着雨看夜行的车辆飞也似地从我的眼前掠过。直到你从背后为我撑起了伞。
我知道这么晚你进不了学校了。
那一晚,我留在了你的宿舍。同样是凌乱的长发,同样是微热的水,我为你洗头。你的长发是最美丽的,它们在我手指间的泡沫里滑泻着,旋转着,调皮地散乱又聚拢,缠结又松开--那一晚,我望见了梦中清水芙蓉般美丽的新娘。
没有谁能真正抵挡得了爱情的力量。我们在一个纯结的年代里演绎了一幕新同居时代的爱情。生活真好,无论它是基于奢华还是朴实。我们在一个以承诺为壁垒的爱巢里说我们的故事,却不知这份虚幻的坚强在世俗的锋刃面前不堪一击。
你或许并不足够理解我曾经的一次伤感回忆,几千人的会场及电台直播下,你将这个故事搬上了舞台。你酣畅淋漓的表演让我泪如雨下,大礼堂里掌声经久不息。当我手捧鲜花站在晚会的出口张望时,你光茫四射地在众人的簇拥下钻进了一辆黑色的毫华轿车--我怔怔地坐在灯火阑珊的街口直到夜雨打湿又一个天明。怎样的严寒里我瑟缩地走过,一夜之间你的名字在那个城市铺天盖地了,我默默地选择了征途。
然而现在,多少年后的今天,你又冒冒失失地跑到这偏远的地方来要我为你洗头。只是这一次可能不大相同了。我听到了你低声的抽噎声。我没有说话,只是用自己敏感的指尖默默地小心地在你的头皮上感觉着你。
你说,阿成,下个星期我要结婚了。
很好啊。我说。我没有停下来,但我无法克制眼泪的言不由衷。它们滴落在了你的发丝上,经我的摆弄与发液溶为了一体。我要洗出最好的头发,我要洗出最美的新娘,尽管她们都已经不会属于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