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父用一只手把着方向盘,另一只手伸到车窗外,弹了一下烟头,语气轻描淡写:“嫂子,亚坤和芸萱俩孩子都这么大了,终身大事也该考虑了吧。”
母亲坐在副驾驶上,看不出是何表情,过了一会儿才开口:“考虑当然是该考虑,可又有什么办法,你哥就这么早早走了,眼看俩孩子的事一样都没办,叫我也不知道该怎么是好。”停了一停,扭头看姑父:“你们人际广,希望你跟阿美也多操份心,要是有合适的人也给他们俩介绍介绍,说到底是姑父和姑姑,你们介绍的我还能不放心,一家人嘛。”目光透过车内的后视镜,看向后排坐的姑姑。
这辆银灰色的大众桑塔纳,车内空间有限,母亲因为晕车坐到了前面,后面的座位上满满当当挤着四个人,芸萱兄妹和两位姑姑。
小姑阿美听母亲这样说,脸上隐隐泛起自得之色,可随即又一脸叹气:“我们也不是不操这份儿心,可就咱家这情况,人家又有什么可上心的?再说亚坤都已经二十七了至今还没个对象,人家该问是这孩子没本事,还是不会哄人呀?”
亚坤紧挨着小姑坐,听见说他马上就把头垂得低低的,一脸灰败之色。阿美瞥他一眼,眼中的鄙夷一闪而过,却又丝毫不动声色。
“谁说亚坤二十七了?他正经连二十六岁的生日可还没过呢,阿美你怎能这样说呢。”母亲不满她故意把儿子的年龄往大里说,于是忍不住出口更正。
“妈,我姑说的是虚岁,你懂什么呀!我有多大了难道我自己还不知道?”
反驳的声音竟然是亚坤,他低垂着的头不知何时已经抬起来,就在母亲话音刚落时立刻烦躁地冲母亲嚷,立场完全站在阿美这一边,眉头拧着,脸上全是不虞之色。
母亲没有再多说话,只是沉默。车内的气氛有些微妙,任何人都没有再说话,小姑阿美又瞥了亚坤一眼,眼中的鄙夷更甚,望向前方副驾驶上那已略显僵硬的背影,只一脸的讥嘲。
芸萱也挨着小姑坐,不过是另一边,这一切她都看在眼里,却也不动声色。对于兄长亚坤用那种啼笑皆非而又不知上下的话来反驳母亲,她早已见怪不怪。所谓不肖,大抵如此,甚至比这话更不肖的,她都已经见过。
对亚坤来说,那几位姑姑的话就是‘圣旨’,说什么都是对的,做什么也都是为他好,哪怕他们再瞧不起他,他还是要贴上去,像一条狗一样,回过头来却只管在自己母亲面前耍横。自小,他就像个傻子一样被有心之人给灌输着一种思想,那就是在这个家里,姑姑们才是真正疼爱他的人,母亲则不然。
尽管这是一种无论用脑子想还是用眼睛看都能够轻而易举被戳穿的荒谬言论,可亚坤偏偏就是那种不折不扣的傻子,俗称二百五或缺心眼儿。他已经不知多少次地被人当枪一样的驱使,母亲的心早也已被他那种没出息的顽劣伤得千疮百孔,却又无可奈何。
小姑阿美或许觉得车上的沉默有些不自在,这才又瞥了芸萱一眼,问:“晓芸怎么样,虽说你是个女孩子,可按说年龄也不小了,交男朋友了吗?”
芸萱语气淡淡:“还没呢。”
阿美又是一脸叹气:“晓芸跟亚坤可不一样,我们这几位姑姑向来都是以你为豪的,你要学历有学历,要模样有模样,怎么也就找不着一个合适的呢。”想了想,又说:“你今年应该有二十三了吧?你看你小溪表姐,人家二十四岁可都当妈的人了,嫁得好女婿不说,现在在北京有车又有房,瞧你大姑脸上别提有多美啦。”
芸萱不以为意,话也半真半假起来:“我没本事,又不大会哄人,怎么能跟小溪姐比呢。小姑你也太会抬举我了。”
阿美没料到芸萱会这样说,登时语塞,一脸讪讪之色。
二姑阿珍立刻瞪了小姑一眼,说:“阿美就知道拿小溪乱跟人比,小溪是小溪,晓芸是晓芸。晓芸呢,将来说不定会遇上什么更好的,比小溪的生活还不止呢,你就别跟着在这里瞎操心啦。”
这一句话,说的比芸萱还要半真半假
车子在柏油路上不徐不疾地驶着,两旁的景物都已经由民居变成了麦田,清明时节,麦苗还不盈寸尺,绿油油的一片铺展在阳光下,让人望了忍不住舒服。
“哟,后头这辆车来头可不小,居然会是一辆迈巴赫。”姑父开着车,像是无意间透过反光镜看到后面,马上一脸唏嘘:“像这种大豪车,等闲之人可开不起,真想不到在咱们这儿地界上还能见到真货,也不知开车的会是什么人。”
小姑闻言,马上作势将头向后扭了一下,也不知看没看清,就说:“什么人自然不会是普通人,普通人那车怎么开得起。”
“这话还用你说。”姑父嗤笑:“我看不是个当官的就做生意的,而且做的还不是小生意,普通生意人谱儿也摆不这么的大。”
“也难说会是当官的。”二姑阿珍想得仔细:“当官的一般都重形象,就是有钱买车也不敢这样显摆呀,难道就不怕别人说他不清廉?”
“那也未必,”姑父非常地不以为然:“当官要看是当多大的官,在什么地方当官。就咱们这种小地方的官当再大,钱也肯定不会比别人少捞,但在行儿头上绝不会过度铺张,为什么?重形象呀。”又看一眼反光镜:“但若是大城市,像那些省级或国家一线城市,当官的开豪车也就不算新鲜事儿,大街上宝马奔驰遍地都是,多如牛毛,当官的开开怎么啦,难道就是不清廉?那是你见识短!”
二姑点头:“你说的有道理,就不知后头这辆车是从哪儿来的?”
因为离得不算近,车牌照还看不很清。其实姑父早就留意后面的名车,本以为它很快会超上来,毕竟迈巴赫超桑塔纳根本就是过家家,更何况他们开的还不是最快。但很奇怪,后头的车开的偏比较平稳和缓,一直都跟在他们的后面,像是有意保持着一段距离,不远也不近。
姑父忍不住又将车减速,一时离得近了些,车牌照终于被看清:“呵,果然,这是咱首都的车,从京城过来的。难道是衣锦还乡?想不到在咱们这儿附近村里还有这样的人物,就不知是谁家的,他是干什么的。”
小姑也瞧见了:“好像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呢,看上去年纪也没多大,带着遮阳镜,就是看不太清脸。”
“唔……”因为突然的减速,母亲不适应,竟有些晕车反胃,姑父慌忙将她身边的车窗玻璃降到最低,让车外的风透过来,真怕母亲会一不小心吐到他的车里。
芸萱也有些昏沉沉的,她本来是不晕车的,但因为后座空间太窄,一路上坐着挤得人难受,所以也就不舒服起来。好在车子已经下了柏油路,走在村间铺设的砖渣道上,总算快要到了。
下了车才知道,大姑他们已经到了,小溪姐的那辆红色别克就停在田埂地头,大姑大姑父还有小溪姐的一家人全都还在路边站着等。
先去爷爷奶奶的坟上祭拜,后又来到芸萱和亚坤父亲的坟上祭拜。完事之后,几位姑姑姑父就在田间路边上和从老家赶来的堂叔堂伯叙旧,因为是近清明,不宜到别人家里做客,所以亲友只在田间相聚畅聊。
在家务农的堂叔堂伯一见着小溪姐他们都显出格外地亲切,只管一句接一句殷切地夸赞她,夸得大姑一张老脸都笑靥如花。
大姑还不忘自谦:“行啦,你们别再一个劲儿地夸小溪,说实在也都是孩子自己有造化。”她虽这样说,却眼瞅着自己女儿,一脸欣慰:“不瞒你们说,这孩子从上学到工作再到恋爱结婚,这一件件事情全都像踩在了点儿上,愣没让我和她爸爸操过一点心,说出来恐怕谁都不信。”
堂叔一脸朴实地笑:“那有啥不信的,要是孩子自己有本事就是能让老人省心不少。”像是又想到了什么,他一下子又苦眉愁脸起来:“不像我们家里那几个孩子,大的没本事和我一样在家里种地,眼看就要结婚了,什么还不得我们老的替他张罗。小的是个丫头还在外面上学,对象都不知道换了几个,反正没隔俩月就换张男朋友的照片给我和她妈发回来,我看她这一学期就只顾谈恋爱了,哪还有那个心思学习呢。”
大姑只劝他别想这么多,这时又看到旁边木讷讷站着的亚坤,于是话锋一转,像是也跟着愁起来:“还说呢,亚坤还不是一样。”
她眼睛看着堂叔,话却是对亚坤和芸萱:“按说有对象总比没对象好,你说说耀辉的这俩孩子,一个个都恁大不小的啦,怎么就没见着有适合的人出现呢。”
亚坤脸上的表情就像是经霜的茄子,神色黯然。大姑又瞥向母亲,俨然一副长姐的语重心长:“虽说耀辉已经不在了,但俩孩子的事也不能因此而耽误,有条件差不多的就能够考虑,你也不能太心高了。”
母亲被大姑一番说教,知她一向都很自以为是,也就隐忍不发,只是喟叹一声:“我还有什么可心高的,难道咱家现在啥情况我还不清楚,好歹我还有份工作,条件上还过的去,俩孩子的事所求不过是个缘分罢了,叫我又有什么法儿呢。”
芸萱见人聊得热闹,就独自一人走到另一边的一棵树下,这时兜里的手机响了,她拿出来一看,屏幕上闪动的名字让她忍不住心中一动,随手按下接听键。
“你现在干嘛呢?”
乔烁辰的声音还是那么的低沉好听,就是偏要带上那么一股子玩世不恭。
“悲伤着流眼泪呢。”芸萱想起这位善解人意的大少爷,故意又伤感起来:“可惜你不在,不然也可以借个肩膀给我。”
“谁说的?”没想到电话那头乔烁辰竟然笑了:“要不然你现在就转过身来,看看这个世界会不会有奇迹出现。”
芸萱不懂他是何意,却茫然地转身。阳光下,不远处乔烁辰的身影是那样清晰,他用一只手扶着车身,身子就那样闲闲地斜倚在他平时所开的那辆黑色迈巴赫上。
心动无声,这一刻,她实在是震惊。直到乔烁辰一步一步走到她的面前来,又特意用手在她眼前一晃:“呵呵,傻了吧,还没醒呢,你这可不是在做梦。”
“你怎么——”芸萱思维停顿了数秒,终于反应过来:“你怎么会在这儿?”他高大的身形瞬间在她的头顶投下一片暗影,俊朗帅气的脸庞近在咫尺,她还是难以置信,再环顾四周,也都是所熟知的田野阡陌,这里不是北京,他——
“晓芸,他是?”
乔烁辰朝她走过来时,早已把大众的目光吸引了过来,几位姑姑都同时讶异,堂叔堂伯也满脸疑惑,一个个都放弃了热聊,不由自主地向她这边汇聚。
“小姑,他叫乔烁辰。”芸萱开口向问话的人解释,大家也都知道了这位阳光少年的名字。
姑父更是大感意外:“那辆迈巴赫是你的?”他眼睛瞥向不远处停着的车:“路上是你一直都跟着我们。”
“是啊,”乔烁辰不好意思的笑笑:“因为我知道晓芸在车上。”
堂叔堂伯,姑姑和姑父一群人全都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母亲先开口:“晓芸,难道他就是你上回跟我说起的那个小乔?”
芸萱还没说话,乔烁辰已经上前一步,对着母亲露齿一笑,一张俊脸上阳光尽显:“是啊阿姨,我就是小乔。”回头又看了芸萱一眼,说:“我就是她的男朋友。”
此话一出,除了母亲以外,所有人的脸色都在变,精彩犹如变色龙,尤其是刚刚才自得完又不忘数落母亲一顿的大姑,此时的脸上更看不出是何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