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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猪房的老邻居1

初次在杀猪房这条巷子认识元娃儿、右民这帮生龙活虎的小子后生时,那年我就读三家村低年级,他们多数已经小学毕业或者中学辍学,在家里扮演着召之即来勤杂工的角色。和他们我并不熟络,只是提上酱油瓶路过的时候在保坎下面远远的张望。我从不去主动招呼他们,对撞上的时候通常我急挪开视线,我才不会嬉皮笑脸自讨没趣撞一鼻子灰。他们几乎一个德行,桀骜不驯,他们几乎一色装束,军帽、军涤、军裤、军鞋,个别正就读的腰间斜挎着洗得泛白的军挎。“为人民服务”据说就是甄别资格、冒牌唯一不变的法则。而军帽的标准讳莫如深。反正他们戴的就是沙河堡检查站乃至九眼桥地区最资格的。其他,一概而论,假得到注!送老子都不要!

路过他们家门,多是迫不得已,不知谁人教会我供销社打酱油这个本事后便从此置身事外避之若浼。而平日里我几乎不会上街。不知何故,我有些顾忌路过邻里那一扇扇半张开的家门,怕无意对撞上城里人通常面对豁皮时令人无地自容的揶揄的眼神。我就宁可独自赤条条横躺在亮瓦光辉中纤末飘忽的草席上无聊透顶边咬指甲盖边痴人说梦般幻想着众人嘴里按需分配那一天来临的时候把耽搁的口福再吃回来,也绝不会自讨苦吃跑别人的地界上去折磨到自己精疲力竭奄奄一息。况且,指不定哪天生产队就会给每位忠贞不渝的素民来上一次咄咄怪事的2+1(原本每人次2两)。哈哈,那可是整条巷子只有我们三户豁皮老爷才配享用的独一无二的福分呃!切,到那时,你就把所有玻璃罐子敞开了来请爷,爷也丝毫不会心动!爷天生就瘟猪肉的命!而只是让我愤愤不平的是,那天敲敲精告诉了我一个天大的秘密,可惜这个秘密已经过去了几十年!李老大草席下垫床的谷草里满是苹果,每天半夜三更淅淅嗦嗦嚼得唂唂唂的!全是他深夜两三点钟到哑巴堰果园子偷的!而一隅之地一床之隔的我当初竟然全然不知!李老大一出门,这只恼人的不劳而获的卑鄙的假装睡得吹胡子打鼾死猪样的老奸巨猾的黄雀便会突然注射了一袋肥儿粉般跳出来唂唂唂唂唂唂唂唂嚼得忘乎所以!既然发掘了矿藏,给兄弟留下一个几个又何妨?还用得着你电筒一照就心惊肉跳酒囊饭袋的兄弟不自量力跳诡计多端寡母子(守夜人)头上玩火自焚?唉。口袋里欢奔乱跳的镍币、校门口爱几几分一杯的爆米花、腮帮子鼓鼓囊囊的花生糖,对三家村小学堂腰无分文的我,对保管室蓝色天安门塑料布钱夹子只有两元身家的母亲,根本就是遥不可及的奢望。令我百思莫解的是,每天随他娘老子杀猪房供销社大包小包穿上穿上呆若木鸡的毕眼镜儿,那次为什么独独就非得要把明明就见不得钱的洒家单单邀请到家里见证他垫上凳子从衣柜顶上端下来满满一盒盖上头布的奇迹呢?而最初的我一度皮松骨痒幸福地以为那正是孚尹旁达三家村人最忠实的朋友盛情难却最热情洋溢的水果味!靠!满满一盒五分大镍币!天啊!那也叫零花钱!噎死你,***!偶尔,被欲望冲昏头脑的时候,我也会在酱油豆瓣里钻营出一个橘子味道的硬糖。或者把父亲视同拱壁补剃锅的整张铝皮插上门闩隔着门缝精心修剪。处心积虑在沙土中打磨成海舰以为足以蒙混过关的标准废品。直到这张大大的铝皮哪一天彻彻底底灰飞烟灭化为乌有。

其实我早知,手脚一顺风只会提酱油瓶的我注定早就沦为了他们漫不经心眼皮子底下过上过下不知低人几等愚不可及的笑柄,豁皮、栾民、农二哥、痣多星……只是他们从不会当你面提起。仿佛从来就未曾留意到杀猪房巷子里过上过下踵决肘见的豁皮才俊里居然隐藏着你城市户口般鹓动鸾飞的身影。全世界文雅人的字典里我都逃不离那个不明就里的阶层,哪里又会在意多少一个沙河堡杀猪房?

院门外这条笔直的巷弄,从马路起头抵拢道路尽头在杀猪房丁字路口右拐通往繁华的乡村都市沙河堡上街。长不过百米,住户也不过十几户。黑沙土瓦砾路面,宽两米,从下至上呈十五度浅坡状。整条巷弄特别是杀猪房位置,被年复一年的雨水冲刷得坑坑洼洼,错落的瓦砾露出尖尖的楞角,一不留神就会绊脚。全沙河堡的阔佬们都经过这条巷子去追求他们屁滚尿流的机械化,去品味他们销魂夺魄的大都市,去消费整版整版号票的葱油饼、水果糖、赖汤圆、钟水饺。出院门我通常是右拐,沿巷子去往成渝大马路、邮电校、中沟(分别从生药厂和邮电校穿墙出来在窑坝子秧田处汇合的那条水沟)、窑坝子。我可以去中沟的秧田边逗大朗(一种黠慧的蜻蜓),钓黄鳝捉泥鳅,扎断中沟摸鱼虾,也可以到窑坝子推铁环、耍灌铅的子弹壳、偷晾晒的豌胡豆,还可以去邮电校偷袭枇杷、拐嘴儿、搯莲米、大门外的梨儿园张机设阱夹麻雀。其实我最想去的是邝大爷屋后的矮竹林掏鸟窝,那样我就有了名正言顺路过窑坝子秧田边那片苹果园的机会,就有了路过黄麻子家门口的机会。我一直想看清楚他黑魆魆半漏风的房子里到底有些个啥,可每次路过不是他就是燕儿坐门槛抱个陡碗正警惕地注视着你。而在每个人的言谈中他都是哀矜勿喜恻怛之心的特困特困户!我才没有指望过左边的上街哪日里突然出现猫哭老鼠的先生太太在哪里人手半片桃酥、一枚高级花生糖。张(发珍)家住房的尽头,是围绕罐罐窑家属区扩展至马路排水沟坎一片斜坡状扇形的香草地,那里有取之不尽的趣味,那里也有忠贯日月的兄弟,王老五、小老五、文文、白兔。也只有这个方向我才不至于拘谨到路过别人家门手脚怎么甩都是一顺风的魔咒,或者无意撞见小邻居们倚门框乜斜着你剥开龙肉时直吞口水迈不开步子。

张(发珍)家是上街方向巷子右边第一户人家,三间宽敞明亮的红洋瓦房工工整整矗立在我家对门。张家和香草地之间耸立着一根高高的高压电杆,电杆下一条通往罐罐窑家属区被足迹踏平的尺许草径。罐罐窑家属区面向人保组座落香草地,一溜十几间砖瓦平房,与人保组围墙隔着几米距离。每家都用金竹竿在香草地方向圈拦了后院,而且每家在院落里都用他们自己生产的罐罐栽培了花花草草。我特意装作路过去三叉口好几回,几家的大人在门前空地栽菜,还挑粪挑水浇灌。家属区的所有人我都面熟,他们曾经每一家庭的每一位成员我都能够对号入座,但我却从来不会点头哈腰去奉承他们,他们个别人的眼神里我读出了我是豁皮轻蔑的味道,他们中只有洪民毛虫是我香草地的玩伴。张家有两个女儿,一个叫敏,一个叫玲。张发珍是生产队记工员,男主人街头粮机厂正式职工,中共党员。张家和上街方向的苏家仅仅隔着一条两尺许宽的屋檐沟,同是我家院门外一左一右两户邻居。苏家院子角落上一棵结满果实的桑葚已经搭上了张家的洋瓦,张家和苏家却从无交割!据说是位组长的廖师傅简傲绝俗卓尔不群。在我的记忆里他不和任何邻里互通,包括礼节性的招呼应酬。作为生产队领导集权下不可或缺的记工员,张发珍掌控着六组的分配大权。每到实物分配,各家代表便蜂拥而至一字纵队鹄候在她家堂屋到巷子之间,红苕、番茄、桔子、桃子、梨儿、苹果、瘟猪肉……盛会頻仍,不亦乐乎。而作为全权代表无一例外的我,在张家十几平米的堂屋和门前短短一段巷弄里留下来太多太多难以磨灭的美好记忆。孤寂的草屋,颓圮的巷陌,醇香的瘟猪,甘甜的果蔬,厚道的乡亲,稚气的孩童,怎不令人切切在心魂牵梦萦?

苏家到巷中周(厨师,女主人姓黄)家之间的几户人家,房屋建筑在同一高度的地基之上,火砖垒砌的保坎高于巷弄地面一米有余。起义到张家(母亲发小的男人)的地基与巷弄持平。巷末的张家有一墙之隔大小张伯之分,他们分别在门前圈拦了各自的院落,青砖十字孔围墙,面积不足十平米,院门正对杀猪房火口、木门。墙内栽培上五颜六色的花花草草。大张伯爱人我们呼其张孃,花甲之年,抽烟,好麻将。每天一张矮竹衯椅坐门前调侃四邻八里品味人间真情。张孃家阴盛阳衰一色千金,和张孃一个模子。张孃比母亲要年长十来岁,和嫁入前锋的另一位张中灵张孃、新村李孃同是解放初期沙河堡扫盲班夜校(原沙河堡医院前身)的学员。各自有了家庭的累赘后,至交一层关系最终被稀释为路人。尽管父母亲曾经换了一次又一次的房东,奔波了一个又一个的省份都市,改造了一次又一次的茅草棚子,但是母亲却至始至终什袭珍藏着她们三位一字纵队后手搭前肩长辫子时的旧照!即便每次上街都会遇上坐家门前赏景的她我们彼此却从无交流。我从未接受过关于张家父母的洗礼,而她我不得而知。盯着缩手缩脚的我她仿佛也从无似曾相识的感觉。巷头巷尾两家相距也不过五六十米,她和母亲从无互通。我们呼其张孃、张伯都是露往霜来年迫日索再次为友谊压倒一切剪烛西窗九十年代末到〇〇年代初的旧事。回忆当初母亲第一次以张孃、张伯的名义正式介绍我们认识时,我一时哑然,几十年形同陌路的邻里,陡然间拉近到让人一时半会难以适应的距离!我无意去唐突我的母亲,和我尊畏的前辈,我叫了,但是很小声,我不知她是否听见,但是脑袋嗡嗡响的我听见她很灿烂的回答母亲我随了命。而罔知所措的我真真切切就是一种巧言令色无地自容的狼狈!站在原地无所适从。

苏家的大门正对着我家围墙,苏家房屋的布局在整个纵向结构巷子里的人家里独具一格,横向三间,红砖小青瓦,门前一个院落,一米高火砖院墙,正中一道垭口。厨房在后院,以人保组围墙为屏障。苏家最吸引我的,绝不只是苏老五橱柜里长长一排连环画,也不只是葡萄架阳光下熠熠闪烁的万千紫色珍珠,而是这条巷子人家所共通的与人为善的优秀品格。苏家的葡萄架,数十年生,长十米,宽三米,与院落大小一致。听母亲说,苏家男主人是国家干部,我却只是远远的站家门口瞧见过几次。而每次见上他大都是戴起草帽站方桌上挥汗如雨修剪葡萄枝或者修理葡萄架。父亲母亲发自内心尊重苏家男主人,当面背后都以苏大哥恭称。而刓方为圆的我却居然背地里利灾乐祸的噴着鼻涕泡眉飞色舞的称呼我的邻居张麻子、右拜拜儿、江麻缨儿、谢吼杯儿!苏家的几口人里,我反倒是更加熟悉苏家婆婆。其实苏家到底几口人对我一直都是悬而未决的疑案。根源在于,除了苏姗和老五我既没看见也没听人提起过其他孩子。苏家婆婆和隔壁杨家婆婆、张发珍母亲、我双槐树婆婆都裹过脚,而且年龄相差不大。苏家婆婆,鹤发鸡皮,慈眉善目,耳聪目明,精神矍铄。葡萄才幺指头大小的时候我就常常过去找她讨吃,而她也总是有求必应。应承着你,蹒跚三寸金莲麻利地进屋找来叉子,边叉,边乐呵呵满地里追,或者端上筲箕帮忙在下面接漏。只要不弄折枝丫葡萄随便採摘。葡萄红了的时候反倒更难为情,讨一串便不好意思多要。更多时候是趁人不备去借。偶尔站矮墙头刚伸出罪恶的黑手却与她家人不期而遇,红着脸低下头不知如何收场,最后又总是她乐呵呵把你刚扔下的葡萄再塞回到你的手里。苏家的葡萄架自然也免不了过上过下12路赶客、小孩子、邮电校学生的洗劫,特别是邮电校坝坝电影散场夜深人静顺手牵羊的孤魂野鬼、棒老二、罗汉儿和看客肆无忌惮上下其手,打落得满地葡萄,拉扯得藤蔓横七竖八。但是对恢廓大度彬彬君子苏家人而言,那又算得了什么呢?赤口白舌指鸡骂狗又岂是琨玉秋霜冰魂玉魄人家的作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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