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凯进山了,这是第十四天。照例每天他都会短信和我保持联系,但从昨天开始没有他的任何消息,电话打过去总提示该用户不在服务区。我心慌得坐立不宁,一夜只合眼两三个小时,那两三个小时也仿佛有另外一个脱离身体的自己,在警觉地放着哨。
一凯没什么别的爱好,就只喜欢进山。我正是在山里遇到一凯的,那时我迷了路,正在林子里东撞西蹿,害怕得腿脚发软。一凯发现了我,牵着我的手下山。他的手心温暖,回头微笑的样子使人安定。原来我们住同一所农家乐,他就在我隔壁。一凯天天带我上山,日日都会有新奇的发现:漂亮的山鸡了,贫困到无法想象,质朴的山民了。一凯喜欢双手插在裤兜,一条腿立着,一条腿弯曲着背靠向参天大树,仰起头微眯双眼――他说他在感受大自然的呼吸。而我喜欢的事,就是每天上山下山,一只手被他握在温暖的掌心。
离开农家乐时我对一凯恋恋不舍。走出很远还一步三回头。一凯双手插在裤兜,雕塑一样嵌在山的背景里。第一次躺在一凯宽厚的怀抱,而他温柔的吻过我的每一寸肌肤时,我流了泪。终于有人来爱我了――一凯是我的归宿,是我所有快乐和心灵安稳的源泉。
我准备再等一天,假使还没一凯的消息,我就跟110进山。午后一凯的短信终于到了,蓝色的屏幕上一行让人心惊肉跳的字:我被困了,快来救我。
我跳起来,往屋外冲。跑得太急,在客厅拐角被沙发拌住,扑通一声摔倒。同父异母的哥哥――阿正的五岁的儿子正在客厅飞着纸做的飞机。那纸飞机不偏不倚恰在此时跌落在我面前的地板上。我捡起它,正欲站起,瞥见一凯和阿正的签名。好奇打开,原来是份阿正和一凯的合作协议书……协议书从我指间脱落,浑身忽然没有一丝力气,站都站不起。
我来到一凯被困住的山下。山脚下的村民告诉我,现在正是汛期,很容易发生山体滑坡,近期预报将有持续大到暴雨,只要进去十有八九回不来。
我面色苍白。拨通阿正的手机,声色俱厉:我什么都知道了。快告诉我一凯现在在哪里?!
那一晚我第一次在夜总会买醉。喝了很多酒,对上前搭讪的男士不是尖笑就是谩骂,以至于他们都以为我是疯子。我倒真想是个疯子,我有什么理由不疯呢,我一直视为最亲最爱的人,却在一开始就想着怎样置我于死地。一凯根本没进山,他现在正在徐庄,和一个女人在一起。若非亲眼看见,我不知道怎样才会相信――原来从前他的出行,都是为了朝朝暮暮和这个女人在一起。而我在一凯的眼里,不过是个赚钱的工具――父亲拥有几家房地产公司,阿正为了日后独吞父亲的财产,要一凯接近我,伺机让我死。事成之后一凯可以从阿正那里得到五十万。他是怎样的处心积虑啊,居然想到自然灾害这一方式,而我居然在最后一刻还在担心他是否真的进山,是否真的危在旦夕!一想到这个我就撕心裂肺的不能自己。
苍天有眼,让我看到那份协议。倘使不是摔了那一跤,现在的我……
我的心在一刹那枯干。沧海成桑田原来可以只在一瞬间。
我要报复。
我换了手机号码,吩咐佣人只要是一凯谁也不许开门。一凯和那个女人不是想要钱吗,我就让他们一分钱都得不到。阿正害怕我告诉父亲,自然站在我这边,他中止了一凯的佣金,一凯每找一份工我都要阿正派人去搞得他做不成;他们不是卿卿我我吗,我每天都让人在他们屋子塞一页我从前的日记,日记里全记着我和一凯说的情话,做的情事――那个女人柔弱、苍白,瘦的好似只有一把骨头――我特意添上了我和一凯肌肤之亲的描述,缱绻缠绵,激情和默契跃然纸上,我不相信这些是一个病怏怏的林妹妹似的女人能带给一凯的,她能吗?她看到这些还会平静吗?我要让她象我一样的崩溃。
我日日进行着报复,奇怪的是并没有因此而心情舒畅。夜深人静时空虚象毒蛇一样蚕蚀着我的心。午夜梦回摸索着身边的空枕,曾经熟悉的体温仿佛已永远融入身心。一个照例昏天黑地买醉的午夜一凯在巷口等到我,他已憔悴的走了样,我都几乎认不出。他流着泪求我原谅。他说他未婚妻病得很重,他们为给她看病背井离乡,而她的手术需要很多钱,他只是一时鬼迷心窍。一凯最后说请你相信,我内心并不想欺骗你,原谅我,好吗?
眼泪不知何时涌上眼眶,我强忍着不让它成行。
你很爱她?
是的。
有多爱?
沉默。
半晌:
她死了我也是不能活的。
我的心撕裂了一般。
那么我呢,你告诉我,这么久以来,你到底有没有一点点爱过我?
我的眼睛大睁着,一眨不眨盯向一凯。
一凯眼睛躲闪着,半天挣扎样的吐出三个字:
对不起。
我控制不住的失声尖笑。一凯象逃离什么似的,迅速隐没在黑暗里。这个残忍的男人,他不是很擅长做戏吗,怎么就不肯对我哪怕是撒个谎呢,难道他不了解他伤我伤的有多重吗。
我不能原谅他。我继续着我的报复。于是,一个月后,一凯自杀了。 5
一凯死于安眠药服用过量。阿正告诉我这个消息时,我像傻过去一样。阿正载我到医院,一凯躺在急救室,面色惨白。他的容颜依旧那么熟悉亲爱,而他的双眼再也不能睁开,双唇再也吐不出一句哪怕是憎恨的对白。我紧紧地把一凯搂在胸前。眼泪如洪水般滚滚而下。后来有人告诉我,我当时发出了一种如同动物样的悲鸣。
一凯留给我一张纸条,上面简单的两句话:我欠你的,我用生命还给你。林琳是无辜的,如果你肯原谅我,请你替我给她看病,照顾她。
我昏睡了一个星期。老天知道,我从来没想过要一凯死。我怎么会想让他死呢,我是那么爱他。他做的一切并不是为了钱和自己,只是为了他心爱的人。我早就原谅了他,不过是一时泄愤。我甚至不愿醒来,就这样随一凯而去。但我必须完成一凯的遗愿,照顾和爱护他的未婚妻――林琳。
一年以后。
我送林琳到国际机场。她将前往德国留学。比起一年以前,林琳可谓判若两人。她容光焕发、体态康健,一袭长裙衬得她袅袅婷婷。倘若一凯还在,看到林琳这样春风得意,不知会是怎样高兴。直到今天我仍对一凯耿耿于怀。我找医生给林琳做了手术,把她接回家,帮她在父亲公司找到职位,想尽方法为她争取到这次出国的机会――每为她做件事情,就像是为一凯做了件事情样的由衷欣慰……
有点失落的回到家。吩咐女佣收拾林琳的房间。也许她永远都不会再回来了。我和一凯唯一的关联是不是从此也就断了呢?靠在阳台上心怀伤感的想,一回头,女佣正抱着一摞书,有张纸条羽毛般的飘落地面。我上前捡起它,正是一凯留给我的那张纸条。自从昏睡过后就再没看到它,原来被林琳收着。那上面的话在脑海里复习不知多少遍,现在看起来还是字字触心。莲莲:我欠你的,我用生命还给你……我目不转睛地看,忽然像得了近似似的,把那张纸条移到不能再近的距离……
直觉告诉我有什么地方不对。可我抓不住它。苦思冥想好一阵,忽然灵光一现:
我想起我知道一凯是服了100片安眠药自杀的。而他服用安眠药的数量,即使在医生那里也是查不到的。那么这个100片的数字我又是如何知道的呢?我渐渐记得,我是从一个人那里亲耳听到的……
我疯了一样翻遍林琳的所有东西,希望能找到一些蛛丝蚂迹。最终,我在林琳的一本笔记本的最后几页发现了这样的文字:
我恨一凯。我不能忍受一凯爱上了别的女人。他在一开始接近那个女人就痛苦的要命,他每次来看我都在不停念叨她,我以为他只是一时迷恋,可我发现我错了。他被她的那些日记虽然折磨的几近发疯,但他每天都象在期盼那些日记,等到了就一遍遍的看,然后在背后狂乱的写些乱七八糟的话。他快崩溃了,不再爱我了,他爱上了她!不再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我对他彻底的绝望了,我只有自己想办法很好的活下去。除了牺牲一凯我没有别的出路。我恨一凯和那个女人!是他们逼我这样做的!我的爱,我的纯真,从此都结束了!……
头顶有飞机轰鸣声隆隆而过。我瘫软在地板上,四肢无力,心脏好象静止。夺目的眩光里,仿佛看到林琳因为愤恨而可怕的扭曲的脸――是她给一凯偷偷下了安眠药,然后伪造了那些遗言。一切正像她料想的那样,因为一凯,我使她得到了许多她想要的东西。然而这又能怎么样呢,即使她拥有了全世界,她却永远遗失了她的心。
而我竟然不知道,原来一凯这样爱我。他不肯告诉我,只是因为他不能丢掉他的责任……
假使不是再次看到所谓一凯的遗言,真相将会永远被雪藏。虽然林琳和一凯的笔迹很相像,但她忽略了一点,一凯从小到大写我那个莲字都不带草字头,遗言上却是两个带着草字头的莲。最重要的是,倘若一凯是自杀,是不会有第二个人清楚的知道他服用药片的数量,可我清晰的记得,有次我和林琳在花园里一起回忆一凯,之后各自沉浸在遐想里,她喃喃说了句话,她说,那一百粒药片真是毒啊,这样轻松就要了一个人的命。其时金灿灿的夕阳正打在她的脸上,她眯起眼,脸上的表情很平静,平静中带些绝望,绝望里又带着种身处梦境般的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