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黄昏里,情人踏新雨。
那是一种怎样的意境呢。
五十多年了,他有一个做不完的梦。
那梦是玫瑰色的,飘荡着少年时的痴情和憧憬。
他心里藏了一根细细的红线,任多少红袖添香翠巾温泪,也暖不了那丝幽幽的凉意。右手的小指总是突然疼痛起来,像被细细的线勒了进去,再进去。
五月黄昏的朦朦细雨里,少年的他在江南策马奔驰,那般的少年意气,畅快淋漓,却在遇到一个迷路的女孩时嘎然而止。美丽的女孩,一副娇弱的样子,天真可爱灵动活泼。他记得她抬头的瞬间,头上的蓝色缎带在她眼睛旁边飞舞了起来,迷乱人眼。然后是她的笑,脸上隐约的酒窝,闪动着天真的眼睛因为哭泣而变得有些红红的,却另添了一丝妩媚。
当时的他是沧州东方世家的少主——东方澈,而她是江南慕容世家最受宠爱的女儿——慕容青珞。
就这样不期而遇地,她闯进了他的生命,从此再没有走出。
那个时候的他总会在清晨时分等待在慕容家的后院外,帮助这个爱玩却不会武功的慕容三小姐溜出慕容府,共同畅玩在江南的烟雨中。五月的江南,飘着杏花、落起春雨,他就牵着她的手,一起在雨中散步,看着逶迤开来的雾气氤氲,看江南的烟雨婆娑。
有一天,她找到一根细细的红线,挽住他和她的右手小指,连起来。女孩吃吃地笑着说,大人们说被红线牵住右手小指的两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分开,一辈子哦。
女孩大大的眼睛眨动起来,泛着朝霞的光芒。
那时候的她总会在他面前撒娇,两个人追逐打闹,一起去听市井说书,一起去听茶楼中流传着的那个“江湖”的一些奇异故事。也就是在那时,听到了月老牵红线的传说,说是只要两个人的右手小指被月老的红线牵住,两个人就会一辈子都记住彼此,有生生世世的缘分。
当时的他们,握紧了彼此的手。
“江南慕容,武林世家,流云飞剑,称雄武林。”慕容世家乃是江湖公认的武林第一家,数百年来,凭一手流云飞剑打遍天下无敌手,创就了千秋功业与万载声名,在江湖中地位与声名首屈一指。
可是,年月流转,人间偷换,江湖中觊觎慕容世家名满江湖的声名与威势的越来越多。慕容世家一夜之间,先被人下毒,后被人杀戮。慕容世家数百口人,全数倒在腥味弥漫的刀光火影之中!
当他从千里之外的沧州赶到江南时,慕容世家已经成为废墟。曾经的辉煌和华丽都成了灰烬,分文不剩,面目全非,不复当年意气风发。东方澈的手微微一颤,似有什么东西失去了,他努力想抓住什么,只有风从指缝之间溜过。
再次相见,是受朋友所邀的宴会上。
她是柳院新任的花魁——璇玑。
他是沧州东方世家新任的主公——东方澈。
柳院,沧州的第一青楼。她站在柳院为歌妓献歌所搭的平台上,目光缓缓地浏览过下面的人群,笑得很是妩媚,在看见他时,笑得愈发艳丽,颠倒众生。他看见,她的眼中没有笑,那波光盈盈的眼神中没有了纯净,里面剩下的,是媚惑,是仇恨。 慕容世家的慕容青珞死了,剩下的,是现在的花魁璇玑。
东方澈也死了,空空留下一个叫做东方世家主公的槁木腐肉。
他清楚地记得那个午夜,他来到她所居住的水榭,冲到她面前,握紧她的手,跟我走!
她冷冷地看着他,我不走。
为什么?他再次握紧她的手。
带我走,我能到哪去?堂堂东方世家,会允许你带一个青楼女子进门么?你丢得下东方世家么?
他语塞了。
她笑起来,笑得嚣张肆意,东方公子,你还是回去吧,柳院不是你来的地方。
看着她摇曳生姿地离去,他的右手不自觉地弯曲了,他不知道那根红线还在不在他的小指上。
柳院的花魁璇玑,通文墨晓音律,生就一张绝色面孔与曼妙的舞姿,嘴角一径噙着抹笑,十足漫不经心,引来愈来愈多的男子倾慕,花名艳播。可璇玑毫不在意,在烟尘靡靡之中,她依然黑发如云,红唇如水,附在来来往往的贵客身边一声娇嗔,一个媚眼,笑靥如花。
现在,坐在大厅一隅的贵宾阁,她靠在恩客身边,不时为恩客奉上佳酿。恩客醉了,醉在酒里,醉在繁华里,醉在她的美丽里。恩客拥紧了她,她笑起来,眼波流转,看向对面的他,眼中有挑衅,有嘲讽,还有什么呢?
他面无表情,仿佛没有看见任何东西。但他知道,自己的手握得指甲深入骨血,全身血液在逆流,心被扯得疼痛不已。
夜凉如水,柳院檐下挂着的灯笼营造出一个醉生梦死、热闹非凡的氛围。
他躲在水榭窗外的屋檐上,看她对镜贴花黄。
柔而亮的长发、艳如山茶的朱唇,而,细腰,是盈盈一握。她任由丫鬟仔细地为她梳头,而后,她自己淡淡地扑粉、细细地扫眉。
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一笑,娇媚的容颜如初绽春花。
屋里的烛火幽幽地燃着,她明明地笑着。他躲在窗外看着,突然间,就觉得动魄惊心。
他站在屋檐上一动不动,看着一位又一位陌生的男子拥着她走进那帷幕低垂的卧榻,然后逃也似的躲到柳院后门外的榕树上,用夜的冰冷麻木自己的知觉。也总是在午夜时分回到水榭的屋檐上,因为璇玑是不留人过夜的,这是身为第一花魁的她特有的权利。她有时会一个人走到窗前,倚在窗棱上,黑瀑般的长发披散下来,遮住她的表情,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他觉得冷。
她沉默,他也沉默。有时她会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说什么,他也回望着她。她并不伸手抚摸他,他知道,她恨毁了她全家的仇家,更恨他,最恨的,是苟且偷生的自己。他想拥住在月光下变得脆弱无比的她,但是他的双手无法动弹。两个人就这样僵持着,最后总会以她的转身而结束。
他看不见她右手小指上的那根红线是否还在。
连任花魁的第二年,璇玑的名气越来越大,许多自诩为英雄侠士的江湖人也流连于她的温柔乡之中。璇玑却立下了一条奇怪的规矩:江湖中人,她只接待一晚,纵奉千金也不再服侍。这一奇怪的规定,却让更多的江湖人想一睹其芳容,愈来愈多的江湖人来到柳院。他不明白她为什么这样做,又似乎明白点什么。他什么也不说,依然站在屋檐上,依然在有人时离开,又再午夜时分回来。 三更时分,他看见她穿着白色的衣裙,赤着双脚,慢慢地走到窗前倚在窗棱上。看到他,她微微一笑,东方公子,你过来陪我说说话吧。他不由自主地站到她面前,她第一次伸手抚上他的眉头,顺着脸颊的轮廓慢慢滑下,然后落下他宽阔的胸膛,又缩回长长的水袖里。
你知道么?我的娘亲就死在我的身上;所有的人,除了我,都死了。她喃喃低语着。
他的身体微微一颤,早想知道的事情却在亲耳听见时有了真实的,震撼。
娘的身体好重,好重,我根本就推不开,我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娘的血流到我身上,我的白色衣裙都被染红了......我看着满地的尸身与火光,我想说话,我想叫......我好怕!澈!我好怕!颤抖着的声音透着恐惧、绝望。他紧紧抱住了她,他说,我在这儿,青珞,我在你身边,不要害怕。
猛地,她的身体僵硬了,她推开了他。
青珞?她重复。青珞?她再重复。没有青珞,没有......我是璇玑,我是花魁璇玑。她幽幽地转过身,走向屋内。她的背影,洁白纤细,柔弱得不堪风吹。水榭,像张开了大口的野兽,用黑暗将她慢慢地吞噬。
春天似乎到得很晚,三月末的光景了,迎春花却还是没有开放,光秃秃的枝头立在那里,分外凄凉。
那天,迎春花突然开放了,娇艳的花朵争先恐后地开放了。在夜色下,他却觉得那花儿触目惊心。
她如往日一般梳好妆,穿着白色的衣裙,乌黑的长发披散在身后,覆着的,是一个流年似水的影子。他惊讶地看着她,自他与她再重逢,这是她第二次穿白衣。
有人来了,他忙转身离去。在眼角余光中,他看见了昨天来的那个人!他忙使出轻功离去,他有些害怕,在怕什么连他自己都不知道。
三更,他准时又回到了水榭。他在屋檐上站定,却发现屋内似乎有异样,他听见了痛苦的喘息声,那是一种濒临死亡的喘息!他行动迅速地越过窗进入屋内,很快找到了喘息发出的地方。他看到一个男子倒在桌上,已经中毒而死,那个心挂的白色身影伏在地上,奄奄一息。他上前抱住她,她看见他,笑了,笑得咳出血来。她躺在他怀里,气若游丝,那个人......就...是....他,...他...主使....毁了....毁...我...全..家...。停了半晌,又继续说,我...我...终...于......报..仇....了...呵......
两个人的视线紧紧交缠,谁都不肯移开目光,怕失去了最后的时光。
突然,大滴的眼泪落出她的眼眶,滑下她的脸颊,落到衣裙上混在鲜血之中,分不出她流的是泪还是血。
她的眼睛还是那么清澈明亮,泛着朝霞的光芒。
他知道她在对他说话。
她说,对不起,我和他同归于尽了,忘了我吧,我们的缘分早已经尽了。红线已经断了。
不知道后来是怎样了,他忘记了很多事情,他只记得她的身躯在火中化为尘土,风扬,了无痕。
每年的五月,不管他在哪儿,他都会赶到江南,花一个月的时间,看山看水,看江南烟雨。只是,不在雨中散步,从不。
武林纪事里,这样记载着:东方澈,沧州东方世家第三代掌权人,武功排名天下第一,其执掌东方世家五十年间,把东方世家光大成为武林第一世家,其繁荣犹盛当年的慕容世家。于公元一二一一年五月在江南寿终,享年七十五岁,终身未娶。
公元一一六四年五月,邂逅了彼此生命中唯一的恋人。
那个时候,他们还年少。
他们以为手指的红线牵牢了,就是一辈子的事。
无知,纯洁,一颦一笑之间,江南一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