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小时候,常坐在父亲肩头,父亲是儿那登天的梯,父亲是那拉车的牛,忘不了粗茶淡饭将我养大,忘不了一声长叹,半壶老酒……”每当听到这首歌,我就感慨万千,思潮翻滚,对父亲的怀念油然而生。
父亲去世三年了,我还时常想起他,有时连做梦都会看见,好像他仍活在世间,和我们相依为命一样。
父亲的前半生充满朴素的希望,那就是有瓦房住,有衣服穿,有饭吃,有酒喝,子女能健康成长,使他老有所依。为此他付出了巨大的努力,一个人上山砍木材,背石头,到田里脱土坯,到二十多里的地方背瓦片。经过多年的努力,父亲终于盖起了三间大瓦房。我们一家七口住进了新瓦房,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和激动,一种从未有过的自豪感油然而生,因为那是我们村的第一所私人自盖的瓦房。
父亲在村里被戏称为劳动模范,因为他最善于整理土地,伺候庄家。一有空,父亲就带着我们去割草积肥,而后把农家肥背到地里,提高土壤的肥力,还花很大的功夫清理土地中的石头,大的用来砌地埂,小的则背到地埂内侧填空隙,多余的石头就倒在天然深沟里。这样一来,地埂稳了,石头少了,土地变得平整肥沃了,长出来的庄稼自然比一般人家的好得多。
父亲又在地边载了许多板栗树,带着哥姐和我给小树苗培土,施肥,浇水。父亲偶尔也会在农闲去六十多里外的矿山抓点收入以贴补家用。“众人一条心,黄土变成金”,在父亲的带领下,我们一家人虽然辛苦,却也过上了丰衣足食的日子。
父亲共有五个孩子,我居中,上有哥姐,下有弟妹。哥姐上初中,我和妹妹上小学,几个月的小弟正嗷嗷待哺。我们虽没有大富大贵,一家人却乐在其中。现在想起来,那应该就是人们所说的“天伦之乐”吧。
父亲前半生的愿望算是实现了,可他的后半生却是在失落惆怅与凄风苦雨中度过,至今想起来,我的内心都感到无限的忧伤与叹惋。
“天有不测风云”,我也不知为什么,八十年代初,父母的关系发生了莫名的变化。开始只是吵架,后来越吵越凶,最后发展到拳打脚踢,舞刀弄棍的地步,我们姊妹时时提心吊胆,惶惶不可终日。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取而代之的是阴风惨惨的光景。我们常看到这样的场面,父母吵架打架时,门前围了很多人,有的是来劝解的,而大部分是来看热闹的,就像看猴子耍把戏一样。此时此刻,我门的内心是悲哀和屈辱的。
哥姐没上完初中就回家了,我则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在小学混着日子。经过几年硝烟弥漫的日子,父母的婚姻终于走到了尽头。母亲一个人到了很远的地方打工,我们则留在父亲身边,哥姐在父亲的带领下从事农业劳动,弟弟则寄养在姑妈家。
父亲是个勤劳而刚强的人,虽然家庭残缺不全,但在父亲的精心治理下,仍能衣食无忧,遗憾的是没人嘘寒问暖,村里的小伙伴有时会用父母过去吵架时的污言秽语挖苦讽刺,使人心灵的创伤隐隐作痛。
父亲是一个善良而宽厚的人。村里人有什么困难,他会尽力帮助。过去,山村的医疗条件很糟糕,连打针吃药都成问题,父亲从懂医术的爷爷那里继承了几个偏方,哪家孩子生病了,他总能热心的送方送药,济人于危难之中。我们家养着耕牛,每到耕种的季节,父亲总是带上犁盘家私连同耕牛一起帮助没牛的人家犁田耙地,从不收取报酬,有时宁愿放下自己的活计去帮助别人。
我曾和父亲到街上卖粮食,秤已经称得很旺了,父亲还要捧一些给人家,还连声说“自己种的东西,多给一点也没关系。”我的心里却大为反感,心想:种庄稼不容易,把粮食背到二十多里的街上更是汗流浃背,精疲力竭,称够就得了,摆什么阔气!
我家住在路边,常有认识的以及不认识的到我们家投宿,父亲总是热情接待,给他们沏茶做饭,酒肉招待,第二天还要让投宿的人吃了早饭再走。有人给父亲介绍老伴,父亲总是婉言谢绝。他常说,万一娶来的后妈待不得孩子,不就让娃娃们活受罪了吗?因此,父亲一直没有再娶。
父亲虽然善良,但对母亲却有着刻骨铭心的恨,他告诉我们,如果别人问“你妈去哪里了?”,就说“我妈已经死了!”
几年后,母亲突然回来了,买了一些吃的穿的带到家里。那天只有妹妹在家,父亲和哥姐出门干活,我则上山放牛。父亲回到家看见母亲,先是一愣,接着就抓起母亲的手把母亲拖出了大门外,并对母亲骂道:“没良心的东西,娃娃小的时候你不管,娃娃长大你却来了!给老子滚远些,别让我再见到你,否则,我打断你的狗腿!”父亲又大步转回家,把母亲带来的东西连同袋子一齐朝门外的沟下面扔去。
我放牛回来,看见母亲独自坐在大门前的沟边啜泣,母亲看到我,低声叫我的小名,我看了看,没有回应。多年不见,我不知如何应对这眼前的一切,只觉得酸甜苦辣一股脑儿地涌上心头。不知为什么,我显得很冷漠,头也不回的走进了大门。
母亲走后,也时常给我们写信,说如何如何想念我们,说当初和父亲离婚也有自己的苦衷。这些信件一旦被父亲看到,会立即化为灰烬。
我不知父亲为什么会这般恨母亲。也许是因为母亲曾在情急中用镰刀挖穿了父亲的嘴巴,也许是因为母亲走后给孩子们(尤其是弟妹)带来了太多苦痛,也许是另有其他原因吧。
时间不慌不忙地流逝着,弟弟六岁那年,回到了家中,父亲把他送进了小学,与其说是读书,不如说是让老师照看。哥哥成年后,不愿再在土地中劳作,他觉得在土地中不论下多少功夫,收入都不大,都缺钱用,不如到外面打工。哥哥几次提起到外面打工,都被父亲否定了。其实父亲是舍不得孩子到外面奔波,再说家里也缺乏劳动力。父亲不让哥哥去外地打工,为此哥哥与父亲顶过好几次嘴。有一天,哥哥悄悄地离开了家乡,听人说是到母亲所在的地方打工去了。第二年,姐姐也悄无声息地离家而去,听说也是去了母亲那里,之后又远嫁他乡。
看着哥姐离他而去,父亲苍老了许多。他常常独自喝闷酒,抽闷烟,唉声叹气,眼神中流露出几多无奈。父亲年纪大了,担子却更重了,十来岁的我已无心读书,回家成了主要劳动力,家务活则由妹妹来承当,有时也要到地里做一些与他的年龄极不相称的农活。为了抢种抢收,父亲和我以及妹妹常常天还不亮就到地里痛苦地干农活了。
祸不单行,哥姐出走后,妹妹也在生活的重压下喝农药死去。父亲声泪俱下,悲痛欲绝,连续几天茶饭不思,常常守在妹妹的小土堆前喊着妹妹的小名呜咽,令人肝肠寸断,心酸不已。父亲带着我和弟弟在灰暗的时光中度日。多劫的命运使父亲变得白发苍苍,垂头丧气,有时显得烦躁不安,有时唠叨个没完没了。父亲认为,妹妹的死,我有着推卸不了的责任,因为我和妹妹吵过架,为此,我成了父亲的出气筒。生活在那样的环境中,我感到窒息和压抑。后来,哥哥回来了,自立了门户,独自生活。就在这时我悄悄地离开了家乡,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母亲,从此又进入了学校。我不再过问故乡的事,事实上我也无力过问。
初中三年级下学期,我意外地收到一个伍佰元的汇款单和一封信。
信中说:三娃,爸爸很想你,听说你上初三,很快就要中考了,我寄了伍佰元钱给你做生活补贴,多吃点,多穿点,不要冻着饿着,保护好身体才能把书读好。
你是最乖最勤劳最孝顺的儿子,我却经常冲你发脾气,导致你离家出走。过去是爸爸不好,爸爸被生活的风风雨雨弄糊涂了,所以才……爸爸年纪大了,没什么可想的,只希望你在外面多多保重,一定把书读好,给爸爸争口气,我就心满意足了。
另外,你大哥已经娶了媳妇,成家立业了;你弟弟已经小学五年级,只是没有你听话,老师反映很难管,学习成绩也不好。我身体还可以,还能种庄稼,养活我和你弟不成问题。你在家时我们一起栽的板栗树已经丰产了,这次寄给你的钱大部分就是卖板栗积攒的。
希望你中考成功,有困难写信,不要挂我!
看着父亲请人代书的信,我的眼睛湿润了。我在心里说:爸爸,其实我也很想念你们!
我顺利上了中专,父亲很高兴,把耕牛也卖了,给我寄来八百元做生活费。我感激父亲的同时又于心不忍:耕牛都卖了,以后种地怎么办?
好景不长,我上中专二年级,从故乡传来噩耗,弟弟死了。我立即回故乡,看弟弟最后一面。六十多岁的父亲痛失两个孩子,变得神情忧郁,心力憔悴,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哀伤。父亲见到我,有了些许欣慰。他向我倾诉这些年的生活情况,弟弟如何如何调皮,如何如何难以管教,村里人如何如何因弟弟游手好闲,惹事生非而来找麻烦,如何如何和自己吵架以及如何喝农药而死。语言中透着失落与惆怅,无奈与凄怆。
姐姐远在他乡,我在远方求学,哥哥自立门户,妹妹和弟弟又相继死去,父亲对生活已心灰意冷。
此后,父亲一个人生活,自苦自吃,仍是靠种庄稼和伺候板栗树作为生活来源。他早出晚归,浑浑噩噩地过着孤苦伶仃的日子。哥嫂曾多次要求父亲和他们一起生活,但父亲都摇头拒绝了。父亲总说:“我不想给任何人增添负担,我想自由自在,过一天算一天!”。
“哀莫大于心死”,我知道,父亲的心死了。
我工作后,在他乡建立了新的家庭,我请父亲跟我一起生活,但他怎么也不肯,我知道,他是不想再见到我母亲,他太恨母亲了。我只好在逢年过节去看看他,有时给他寄点钱。父亲每次见到我都显得很高兴,当我离开时又显得失落和彷徨。我买房那年,带着妻子和一岁的儿子去看父亲。老人家显得异常兴奋,爱不释手地抱着小孙孙,逗小孙孙玩,给小孙孙买小食品,常常乐此不疲,我终于看到父亲久违了的笑容。临走时,父亲硬是要塞二千六百千元给我,我怎么也不肯接受。父亲着急地说“你读书,娶媳妇,买房子,爸爸都没尽到应有的责任,我没完成任务,如果不嫌弃爸爸,就把这点钱收下,就算是我给小孙孙的一点奶粉钱。”我的鼻子酸酸的,眼泪不知不觉流了出来,我不知该说什么好,只得收下那父亲积攒了十多年的血汗钱。
父亲茕茕孑立,形影单调地过了十个秋天,七十岁那年灾难又再次降到他的身上。据说那天刚下过小雨,父亲独自上树打板栗,不小心掉了下来,摔断了右大腿,医治无效而导致右腿瘫痪。之后,父亲只能驾着双拐走路,不得不和哥嫂共同生活。
两年后,父亲患了胃病,长时间打针吃药也不见效,反而更加严重,我和姐姐都赶回家看望。父亲靠着高枕头躺在床上,见到了十五六年未见的姐姐,脸上露出了几丝光彩。
我们几次要带他去住院,他都拒绝了。父亲说:“我的病我自己清楚,不要再白白糟蹋钱了。”父亲顿了顿又说,“你们姊妹五个,两个小的已死了多年,活着的三个都已成家立业,都有了儿女,我已经没什么可牵挂的,唯一揪心的是死去的那两小个,十多岁就吃药而死,他们死得太可怜,太悲惨了!”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说到这里,父亲泪如泉涌,抽搐不已。我们姊妹三人早已泪流满面,泣不成声。我悄悄地擦了擦泪水,安慰父亲说:“爸爸,你要安心养病,别再想那些伤心事,过去的就让他过去吧!再说了,那都是命运的安排,怨不得任何人,”父亲突然说:“不!不是命,都是怪我这个家,我这个阴风惨惨的家;都是怪你们的父母,你们的没良心,没责任,不懂得爱你们的父母,处理不好家庭关系的父母,才害得你们东奔西走,害得两小儿命丧黄泉。”我们不知如何劝解父亲,只能听着父亲如泣如诉的话语,暗自吞咽着忧伤。父亲看到我们流泪,反过来安慰我们说:“我的确不该谈及过去的伤心事,三娃说得对,过去的就让它过去,不谈是最好的。现在你们都长大成人了,我应该高兴才对,你们也要坚强,别再伤心了!”父亲揉了揉眼睛说:“人生七十古来稀,我都已经七十多了。你们不要为我再费心,我能活一天就活一天,活不了的时候,我也没什么遗憾。这几天晚上,我经常看到那两小个,他们向我招手,向我召唤,我还听到他们爸爸——爸爸——地喊我。”说到这,父亲闭上眼睛,低低地说,“我已经活够了,走了也好!我早就想去陪那两小个了,他们太孤单太可怜了!……”我听到这些,心情无比沉重,我知道那是父亲产生的幻觉,父亲将不久于人世了。从此,父亲拒绝打针吃药,后来连食物也拒绝入口。
我假期已满,不得不回到工作岗位。我离开父亲第五天的凌晨五点,接到哥哥的电话,父亲去世了。
我回到故乡,用父亲曾经给我的二千六百元钱,给他买了棺材。安葬父亲那日,天空阴云密布,秋风萧萧,小雨淅淅沥沥地飘着,仿佛冤魂在哭泣。
我怀着沉重的心情,带着哀思离开了故乡。我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父亲辛苦了一世,忙碌了一生,牛牛马马的过了一辈子,终身坎坷不幸,晚年命运多桀,没有享过儿女的一天福,就连买棺材的钱都是他辛苦挣来的。他带着希望而来,怀着遗恨离去,临死的时候还念叨着我的名字,我却不在他的身边。想到这些,我再也控制不住感情,仰望星空,嚎啕大哭。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在”可伤可痛的父亲,我只能为您树碑立传,念经超度,才能告慰您的在天之灵,才能表达儿女们深深的歉疚!
生前未遂青云志,留给子孙扬其名,仁慈宽厚的土地啊!望你永安父亲的灵魂!
可哀可怜可亲可敬的父亲啊!愿您在九泉下永久安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