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前勤恳地劳辍,死前最后一件未竟的事也是劳辍。你是村庄里最后一位长工,就连走的时候还披着蓑衣戴着斗笠。
那日月,已初入寒秋。天阴森得厉害。外面的风嚎得歇斯底里。窗纸战战栗栗,惊若寒蝉。猫儿从窗棂上一跃,翻到了提水桶,惨淡地“喵”一声,又销声匿迹了。
你半夜就困不住了,心里念着:“今儿个要落雨了?露天台的红薯渣,晒了好几日了,该收回来了!雨要是落下来,怕是白遭了。”这些嘀咕如梦呓的话,像磨碎的麦子,一遍又一遍在你稀落的牙齿间咀嚼。楼板上,滚动嬉闹的老鼠发出噪杂地“吱吱”声,像是在应和着你空荡的疑忧。
好几次,按捺不住,合上衣服,扒开门栓。去瞅瞅外面的天空。
天亮了吗?
乌云里亮烈的闪电。屋后半壁山上树影幢幢,呼啸声由远及近。仿佛在告诉你:“老头,睡吧!天还没亮呢!你都这样一辈子了,还不累吗?!”
凛冽的夜风继续“呜呜”地响,像发动冲锋前的集结号。敲打在门板上,挤进门缝。屋里挂在竹竿上的衣物,摇摇晃晃。它们在故意戏你呢。你裹了裹单薄地汗衫子,用身子骨抵住门板。摇了摇花白的头颅,干脆又甩了一把冰凉的鼻涕。上了门栓。听任那群戏你的寒风在外面胡闹。
踏着那双穿了好些年头的解放鞋,摸索着,回到床边。钻进黑色而温暖的被窝里。蜷曲着枯瘦的身体,像一只老得跑不动的猫儿。身体暖和多了,你似乎终于有了困意。沉重的眼睑关闭了,不隔一会,又弹开了。
顺手就摸住了那只锈迹斑斑的手电筒。打开了,炽黄的灯光,像一把利剑,劈开那无穷尽的黑暗。透过惨黄的窗纸,你看着外面模糊的轮廓。恍惚间,露天台,有一丝光亮撑开了你的褶皱的眼脸。你再也经不起等待了,你确认天边的那一束闪电就是黎明来临的预兆。你依次穿上衣服鞋袜。在那件唯一用以御寒的破旧掉棉絮的夹衣外,你又加上一件蓑衣。俨然像一个枕戈待旦的战士,终于可以如愿以偿的上战场了。
时隔多年之后,我依旧不明白,在那样一个寒风萧萧的夜晚,究竟是什么,一次又一次将你从无比深渊的困意中叫醒。肯定不是闹钟。(泥土胚子的四壁上,只有一张布满尘染的耶稣像。供祖母膜拜的。)那是什么呢?
我故作不经意地问祖母。祖母好端端的脸上,清淡的眼泪就像来不及系好的发丝垂挂了下来:“那天夜里。风嚎鬼叫的。他硬是三番五次下床开门。我当他是去上茅房。一回到床上,身体像是从冰窖里抽出来的,冰凉冰凉的。后来我才想起,夜里是给阎王索了命!”
黄澄澄的灯光下,你挥动着锄头,一把一把地将那些散布均匀的红薯渣块,拢总拢总。聚成塔堆。又一铲一铲装进蛇皮袋里。码得齐整齐整。一丝不苟。做完这一切,内心里竟有一丝畅快。一手撑着锄头柄,一手拂着眉头细密的汗珠。
天边闪电露出白净的牙齿,映照出那朵硕大的云块。雨一丝连着一丝,下得慢有斯条。一缕一缕像透明的发丝。似乎有意考验人的耐力,又仿佛为大雨倾盆作彩排。拂在人的脸上,又是一阵寒意沁皮。夜降晨露水易寒。
门前那道坡,陡呢。可惜你不服老,还是不心甘到家门口,还被雨淋湿。但我深信,那一回你八十岁的身体里流淌的是十八岁的血液。你朝枯枝般的手掌里唾了一口唾液,卯足了生平的气力。
可“雨”不惊人,死不休呀。这会儿竟淅淅沥沥,变得阳刚起来。
黄色泥土黏住了破锈的铁轮,像是一团糯饭,越滚越大。脚底也黏上了厚厚的土粒碎石。鞋里也透进了雨水,脚丫子像抹了一层油,滑溜溜的。雨稀疏如箭矢,砸落在蛇皮袋上,发出“咚咚”的声响,像是一记记重捶的鼓声。敲出了你沉闷的心跳的节奏。汗液成珠子,滚圆落下。
直挺挺的腿棒子弯成了弓。你心想:就是能挪一步就好了。可惜腿棒子像是灌了铅,不听使唤呀。不光是腿棒子,就连手也提不起劲儿来呀!要是能挪半步就好了。可你分明感觉到手里抓的哪是绳子呀,滑溜溜的,可不像黄鳝嘛!要是叫上老伴就好了!
你感觉后面有东西有意在同你拔河呀。是不是那些个不安分的鬼崽子呀!否则哪有这般沉重呀,像一担千斤的镣铐呐!年轻时,我可是担过百五六十斤的食盐来回上几百里呀!可你怒目圆睁的回头看过去,又啥都没有。除了一团昏黄散不开的光晕外,还有一团像被浆糊粘住纹丝不动的红薯渣。自己瘦枯的身影同那堆红薯渣的影子比起来,仿佛缩小了很多。
此间,浩大的尘世里,你孤零零一人同一堆小山似的红薯渣搏斗着,损耗着。对峙在无比幽深的空间里。你的脚跟终于站不住了,踉跄地往后倒退,忽而,黑黝黝的像一座山扑倒在红薯渣堆上。你始终没有输掉。至死,那根绳子都攥着在手里。仿佛是你生命里的稻草。
而多年之后,我读了一本书,叫《老人与海》。我终于读懂所有。
祖母从茅房里出来时,你早已不省人事。不能言语了。眼睛血红血红的。祖母慌乱得好似一地的麻绳。哭天抢地。终于没能弄醒你。不过那时天已经大亮了,你是喜欢光明的。一如你一生的信仰:共产党。可是,这一次,你彻底地脱离了组织。
不过,你做了一辈子的长工,受了太多的悲苦,是该歇息了。
守时辰的是堂叔。我父亲从邻县赶回来时,你已经合上眼,安静地走了好远。
清平乐苦的一生里,几乎没有其他的嗜好:不会吸烟,不会喝酒,不会赌博。就这样一位白开水式的男子,同中国所有的农民一样长年累月地挣扎,挣扎。累了,苦了,都隐忍在一年又一年渐深的皱纹里。直至耗尽了身体每一寸气力和血液,然后,撒手西寰。连一张像样的供后人凭吊回忆的遗照也没有。赤裸而来,又赤裸而去。一生就像一条折远平实的山径。风轻云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