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完，就告别父母双亲，离了家乡故土，来到寄寓了十几年的上海，就开始了忙碌的生活。不知是春节期间，那颗被一家人团圆浸透过幸福、快乐、欢欣的心，还没有褪去亲情的包裹；还是身在他乡，每每总要泛出的思念，袭上心头。这几日，我总是想着家乡的人、家乡的事，更是想念已入耄耋之年的父母大人。
我的父亲岁近九十，母亲小他两岁。夫妻六十多年，当然已过钻石婚了。他们虽是子孙满堂，可就是不愿与儿女同住屋檐下，俩人却过着今天你生气，明天我发火，吵吵嚷嚷的不平静、倒是热闹的晚年生活。可不？父亲是逾老脾气逾暴躁，母亲是一辈子性格倔强，真个是针尖对麦芒，谁也不相让。春节在家时，大哥告诉我，若不是母亲年老耳聋，会跟一点小事都要唠唠叨叨的父亲天天吵架。争吵的素材，信手拈来：煮饭的米下多了；椅子放得不是地方；哪个儿媳妇会持家；孙子辈谁最有出息；村子里哪家的儿子不孝；哪家人最有钱，一件事、一个话题，都会引发冲突。有一次，他俩还真的险些打起来了。让我们这些小已过不惑之年、大也花甲早余的儿女们哭笑不得。好在他们吵闹归吵闹，却是谁也离不开谁。大哥说，父母亲吵架，互不理睬，绝不超过两天，然后无一例外由父亲自我检讨，然后是短暂的平静，然后再开始新一轮对峙。瞧瞧我那年迈的爹娘啊，比当今的年轻人还能闹嘞。
在我的记忆中，父亲退休之前，是从没跟母亲拌个嘴的。那时，我们兄弟姐妹和母亲一起生活在农村，而父亲在城里做工。从家到城里有十几里路，除非加班，父亲几十年如一日，上班从家走到城，下班从城走到家。他从城里拎回菜，母亲为他温好酒，年复一年，姐出嫁了，哥结婚了，勤劳持家的母亲也渐渐见老，我们一家始终是和和睦睦。父亲退休回来的头几年，闲不住，担水砍柴，播麦种菜，堪比强壮劳力。起初，村里的人不理解，一个退休工人，不愁吃；不愁穿，还开什么荒，种什么地？后来，父亲竟成了村子的人们教育懒人的生动教材，再后来，他人气飞升，被推上了族长的宝座。了不得！我们村可是有几千人口、方圆数十里闻名的大村落。族长不仅标致着权力，还意味着被人尊重、崇敬，大字不识一筐，一辈子做普通工人的父亲，要领导一个家族了。那晚，父亲在家族祠堂开完推荐他当族长的会，回到家是一脸笑容，不过，他老没想到又一个会议在等着他开幕，当然不是什么庆祝大会，现场气氛与他的喜悦心情格格不入：
“老糊涂了吧？你是真的接手了那吃力不讨好，处处得罪人的活？”母亲劈头盖脑地直逼父亲，父亲此时发现堂屋里坐满了人，三个儿子，两对女儿女婿。“你们回来了。”他脸上的笑容依旧。“爸爸，有清福不享，操那份闲心干什么？”“你以为现在的人，象你们那时候那样听话，好打发呀。”“想当头子，卷被盖住到祠堂里去。”——父亲脸上的笑容活生生地给吞没。留下一句“总得有人干呀。”就黑着脸走开了。
父亲还是干上了族长，父亲还真干得有声有色。翻新祠堂，修桥补路，围塘打井。做这些事儿，要钱要人，他就挨家挨户收集资、说捐款，只要你是我们村庄的传人，哪怕你在北京上海、东京巴黎已落业生根，都要通知你为家乡的建设出钱出力。都说人色种种，人心隔肚皮，父亲遇上难题了，要钱——东家说孩子读书的学费都没着落；出力——西家讲地里的草荒了庄稼。父亲急上火，母亲要数落他“活该”，没辙，父亲要动武了，他命人绑了那个违抗参加公益劳动的家族侄儿，押到祠堂，召集全村人开起了批判大会，要杀鸡儆猴之效。据说父亲的威信因这件事建立起来了。我知道因这件事，父亲母亲的战争拉开了序幕。母亲心地善良，好助人为乐，信仰佛教，父亲做出这档事，可能触犯了母亲善良的底线，我第一次看见母亲又哭又闹，她叫父亲滚，骂父亲丧尽天良。我是一边劝娘，一边提醒爹：“什么年代了，还私设公堂，这是违法的，人家告你，是要坐牢的！”不知道父亲心里怎么想，这回没吭声。当晚母亲悄悄提着东西，上人家陪礼。当晚母亲父亲分床睡，一晃已几十年了。
家族人肯定了父亲的功绩，说是家族落业此地数百年，父亲做了许多前人没做过的公益事业。一场大病后，父亲有了人生的第二次退休，虽然人更老了，不能下地干活，圈猪养鸡，又成了他新的寄托。炫耀他为家族倾心竭力而建公业，成了他精神渲染的谈资，逢年过节，我们做儿女的看望两老，父亲就开讲他人生的辉煌，百说不厌。有时我们也会逗他：“别把自己说得那样大公无私，别人给您送几瓶酒，就收买您了。”这时父亲必答：“都是你妈。”这段对答当然有段故事：父亲做族长时，村里有户人家想占用公地建房子，带上礼物，找父亲求情批地基，父亲一口拒绝。一旁的母亲替族人说话：人一辈子造一次房子不容易啊，人不是不得已才求你吗，做人……几天后，父亲拍板批了地基。这事儿，到如今还只有当事人双方你知我知呢。
父亲就这样在喂猪养鸡，在回忆中，度着晚年的日子，也变唠叨了。今年吃年饭，一大家子围坐几张八仙桌，待晚辈举杯祝完父母亲长命百岁，父亲却说出了令我们神色黯然的话：人总是要走的，我们两老的身后事，我们自己都规划好了。不用你们操心，你们就好好过自己的日子。我这才仔细看，原来父亲母亲是苍老了许多。我们说：您们还够活的，您俩老吵架至今还没分出胜负呢，应该继续吵下去，我们家现在是四代同堂，怎么得凑够五代同堂啊……
真的祈祷父母亲健康地活着，因为他们老了还那么可爱，因为我们一家是那么地和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