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伯父安东将军,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曾任国防科工委副主任。由于在外读书,他先后两次回乡,我一次也没有见过这位新中国最年青的将军。可是,一回到家乡,有关他的传奇故事却源源不断向我涌来,久久萦回在心头:我曾根据他担任儿童团团长执勤时,勇敢地将路过的红军军官押送红军军部的故事,写成一个儿童独幕歌剧《风雪前哨》;我曾在国防科工委遗憾地寻访,接待室的年青军人根本不知有过这样一位副主任!也难怪,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安东将军就被林彪、四人帮打成“叛徒”、“特务”、“三家村”的同伙,被迫害致死,死时才48岁!逝者长已已。安东将军离开我们已经30多年了。本文仅就他回乡调查、与何大妈一家两代人的亲情三个片段截取下来,权作纪念。
庄严的军礼
1954年5月,大巴山南麓的山间小镇凉水井又是一个赶场天。狭窄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买进卖出,煞是热闹。茶馆里,歪把嘴正绘声绘色地向人们发布一条“特大新闻”:1933年参加红军的安正位(安东将军的本名)回来了。他高高的,白白胖胖的,穿件黄尼子军服,戴顶大盘盘帽子,腰里还别着一只“硬火”(手枪),看那样儿,还是一个大官呢!人们笑他又在“冲什么壳子?”他急得脸红筋涨,赌咒发誓说是他昨天在魏家樑亲自碰到的。说者无心,听者有意,消息很快传到对门何大妈耳朵里。何大妈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安东将军7岁就死了父母,他四姊妹就由他这位大嫂拉扯成人。自从1933年他参加红军以后,20多年音信渺无,怎么还活着回来了呢?
第二天一早,何大妈便穿戴一新,提上一篮鸡蛋,匆匆向20多里外的魏家樑走去。当他来到安东将军大姐的家门口,就看见一个军人英俊的背影,正愤愤不平地问道:某某杀了我们两个红军战士,土改时为什么没有被枪毙?某某组织还乡团,吊打苏维埃干部,查抄积极分子的家,为什么还活着?他说:大姐夫也不是一个好东西,为说小(纳妾),把大姐的一支胳膊都打断了!这时,有人提醒他:“你大嫂来了!”
提起大(堂)嫂,安东怎能忘记那些恩重如山的岁月!俗话说:长哥当父,长嫂当母。当他7岁父母双亡,是大嫂扯野菜,担水换盘缠,含辛茹苦把他四姊妹拉扯大,又送他上小学;当他带着儿童团团员执勤,将路过的两个“敌人”押到红军军部才知道是红军军官,不禁大吃一惊时,是大嫂语重心长地说:“要多长几个心眼”;当红军走后,代他挨打受骂,为他担惊受怕,牵肠挂肚的还是这位大嫂。安东将军激动地整了整军容,一转身,看见门前这个个子高挑,身板结实,鼻洼里有一颗非常熟悉的黑痣,只是略显苍老、非常普通的中国农村妇女,惊喜地叫了一声:“大嫂!”随即举起右手,挺胸收腹,左脚靠拢,啪地一声,向他尊敬的大嫂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回到久违的何大妈家里,何大妈怎么也要把自己的居室让给他这位共和国的将军住,安东将军坚决谢绝了。象往常的军旅生涯一样,宁愿睡桌子,睡街沿,也不愿惊扰何大妈的正常生活;何大妈要给他煮好东西吃,他又婉言谢绝,说自己喜欢吃多年没有吃过的川北酸菜稀饭,特别是喜欢吃把黄豆磨碎了和酸菜稀饭连锅煮的连渣闹!何大妈笑着说:“你还是当年红军的老脾气啊,还是那个当年的安正位啊!”
秘密使命
1961年5月,身为原国防科工委副主任的安东将军,穿一身灰色干部服,以“南充地委干部”的身份,又一次回到阔别已久的故乡。这一次归来,却没有前一次省亲的潇洒、轻松和愉快。这是共和国的困难时期,是一个充满饥馑、困惑、恐怖和死亡威胁的年代。据了解,当时不满万人的凉水人民公社,就因营养不良,有14个临时水肿病医院,水肿病人达2000多人,死亡200多人!情况还算是好的。安东将军的亲友,也有不少未躲过这一劫难。在这样一个国情严重的危急关头,安东将军突然返乡,到底有何公干?只有他自己知道。
安东将军回到凉水井,在公社一住下,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把他拉扯成人,恩重如山的大嫂。一进门,就看见面黄肌瘦,骨瘦如柴,更加苍老的何大妈在偷偷摸摸煮饭吃。要知道,公共食堂是人民公社的“心脏”。在那个“高举”、“高举”、再“高举”,极度浮夸,充满红色恐怖的年代,不少地方砸锅搬灶,是不准私人偷偷摸摸煮饭吃的。私人开伙,就意味着反对“三面红旗”,就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分子。轻者批斗,管制,重者坐牢,那日子不是好玩的。即使是共和国的功臣、国防部长彭德怀,只因有不同意见,“为民鼓与呼”,也得丢官卸职,琅噹入狱。特别是在公社的眼皮子底下煮饭吃,就更增加危险。安东将军深知民以食为天,吃饭第一条,实在饿急了,老百姓往往是不惜以身试法的,便故意发问:“大嫂,煮些什么好吃的?”何大妈摇摇头,歉意地说:“兄弟,你这次回来,我就是想给你煮好吃的,也拿不出什么好东西来啊!”安东将军也不避嫌,径直来到厨房,揭开锅盖一看:啊,鹅儿草,奶浆菜,茨根苗,灰须汉,这哪里是人吃的?这分明是小时候天天上山给猪打的猪草!何大妈告诉他:说的是人平每天一斤粮,可苞谷、红苕、杂粮都算一斤。几两细粮被干部吃了,落到老百姓面前,还会有几颗呢?没有粮食吃,食堂就用糠、菜、巴焦头、老萝卜做代食品,有啥营养?有的还挖白膳泥,吃下去拉不出来,把人活活胀死。多少青壮年和老人都活不出来,哪里还有力气种田呢!这时,饿得有气无力的堂兄安正禄借助门槛的支撑,艰难地翻了进来,抱住他的腿说:“兄弟,你看我还活得出来么?为什么人民公社、大跃进、公共食堂搞得我们没有饭吃啊?你得替我们想个法子啊!”安东将军心情十分沉重,赶忙扶起这位频临死亡的兄长,紧紧握捉他的手说:“保重。保重。请相信,暂时困难很快会过去的。”在那样的年月,那样的场合,他那样的身份,还能说什么呢?
回到公社,午餐已经摆好。面对特地为他做的一桌好酒好菜,安东将军怎能吃得下?席间,他只是一个劲儿地过问:乡亲们一天吃多少粮?粗粮?细粮?他们的口粮能够吃到嘴里去么?有些什么好办法可以帮助大家度过难关?又交代:我最喜欢吃的是酸菜稀饭连渣闹。连渣闹好吃啊!从此,他便吃上了川北的这一“特色饭菜”:酸菜稀饭连渣闹。
安东将军回乡的消息不胫而走,四面八方的亲友纷纷前来看他,他都一一嘘寒问暖,热情接待,面对面,心碰心地交流。闲谈中,反应最多的是供销社、食品站开后门、大炼钢铁砍伐森林的事,但一提到公共食堂,粮食够不够吃、水肿病等敏感话题,大家一看赵区长、公社权书记在坐,就支支唔唔,噤若寒蟬。冷场是常有的事。人们饿得要死也不敢提一个饿字,这是怎样的现实呢!忽然,堂兄安正勇杵根竹棒,拖着肿得象水桶的双腿,一瘸一拐地来了。未进门,就“机枪加大炮”,嚷个不停:“正位,你倒好啊!跟着毛主席住在北京金銮殿里有饭吃,有衣穿,出门有汽车坐。你正勇哥没出息,这几年一家人连饭都吃不上了!今天,当着赵区长、权书记的面,请你给毛主席、党中央带个信:那个该死的食堂不办行不行?反正我这个快死的人什么也不怕。就是坐牢还有口饭吃!”
沉默。除了沉没还是沉默。安东将军起身把他让到桌前坐下,递上茶,本想用自己当年爬雪山,过草地,吃草根,嚼树皮,走过二万五千里,迎来新中国的经历来鼓舞大家,但他觉得,这样的解释是苍白的,这样的做法是拙劣的。说:“正勇哥,欢迎你对我们的工作提出批评。三妈身体还好么?隔天,我去看你们!”“死了。饿死了!安正靖、安正锡家头(妻子)都没有过了这一关!这附近的罗荣、何坤和席崇伦好几个都饿死了。”一句真诚的问候,却引来无尽的悲哀。晚上,安东将军本来毫无睡意,加之腰椎、头痛的毛病又犯了,就更加睡不着。他老在想一个问题:川陕革命根据地的人民是多好的人民!革命时期为革命作出了多么大的奉献和牺牲!直到今天,对我们党,对毛主席寄予了多大的希望!新中国成立快11年的了,为什么我们根据地的人民连一个吃的问题都还没有解决好呢?难道我们这些共产党员,特别是我们这些共产党的领导干部没有责任么?
第二天、第三天,安东将军在村、乡干部的陪同下,爬坡上坎,步行二十多里山路,突击检查了罗家塆、曹家塆两个食堂。在罗家塆,他亲自拿起勺子在锅里搅了又搅,向炊食员询问社员吃粮的情况,讨论怎样发展生产,度过难关的办法;在曹家塆,还与堂兄安正统一家吃饭,亲自体验困难时期中国普通农民的拮据生活。私下里,他问村支部书记安德富:“食堂到底好不好?”安德富见他真诚,平易近人,又是自家人,就讲了真话。民谣曰:“公共食堂好是好,再办老人受不了;娃儿饿得直叫唤,大人饿得坐田边。如果再办几年,人要绝种!”安东将军听了,脸色阴沉,一声长叹。表示回京后,一定要把农村的真情实况好好向毛主席、党中央反映。据了解,安东将军和川陕革命根据地在中央工作的其他六位老同志这次回乡,是受毛主席、党中央的派遣,专程回乡调查了解公共食堂的。在当时,要了解真情实况,除了亲友,实属不易。他们回京后不久,中央就作出了一个重大的决策:解散公共食堂。八亿农民也从此结束了一场虚幻的恶梦!
家庭扫盲学校
1961年,安东将军回乡调查农村公共食堂时,见一个面黄肌瘦,穿着破烂的姑娘到公社来找何大妈,得知是何大妈的女儿,叫安天淑。安东将军心想:大哥去世以后,大嫂含辛茹苦把几个孩子带大,殊为不易。现在已经45岁了还没有交差,也太难为她了。尤其是困难时期,她就更加困难。自己几姊妹小时候多得何大妈关照,现在应该帮她一把,帮她带一个孩子,让孩子读书,也算报答何大妈把他四姊妹养大的恩情。
到首都北京学文化,这是天淑做梦也没有想到的。但是,一个从未出过远门的农村姑娘,就要离开生她养她,朝夕相处,相依为命的妈妈,实在是一件撕心裂肺,柔肠寸断的天下第一难事。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哭成个泪人儿似的。安东将军好说歹说都不管用,就略施小计:“你把叔叔送到阆中就回来!”就这样,硬把这个不懂事的侄女“骗”到北京。但是,哪一所小学也不肯收这位16岁还未进过校门的“超龄生!”青少年是国家的未来,没有文化咋行?中国的文盲不少,就从身边扫起吧!安东将军又想起自己15岁参军,只有小学文化。如今,他所有的思想、文化、胆识和能力还不都是在几十年的革命生涯中,在首长、同志的帮助下自学出来的?于是,下定决心:专门为这个侄女办一所“家庭扫盲学校”,由他亲自任校长,他的妻子、三个儿女、秘书和警卫员当教员,一定要把这个“超龄生!”教好。他到书店里买来几本看图识字课本,由他第一个主讲,一字一句教起来。天淑一边认真学习,一边做些家务,进步倒也挺快。一天,李婶教她比着一枚铜钱划个圆圈,可拿惯了镰刀、锄头的手,使尽吃奶的力气,累得满头大汗,怎么也划不圆,惹得李婶十分生气。于是,天淑就冲着安东将军生气,说自己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料,今后再也不跟他们学文化了!安东将军先是一楞,接着就哈大笑:“傻丫头,碰到一点困难就退缩,这还了得?”说李婶对她严格要求是对她好。李婶是搞外贸的,精通九国语言,与外国商人谈生意,对答如流,为国家赚回不少外汇,还不是刻苦学来的?安东将军又严肃地告诫她:我家里不允许有文盲存在。再说,你不好好学习,长大了用处不大,我咋跟你爸妈交代?天淑见这位经过二万五千里长征艰苦磨炼过的将军,对自己的子女要求更加严格,一见他们不努力学习,互相攀比,讲吃讲穿,不但要给一顿训斥,有时还要给一顿痛打。从此,也就刻苦起来,抓紧一切时间,转益多师,不读就写,只两年,就能阅读报刊文章和写信了,为她日后在新疆和回到内地工作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1966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天淑在新疆看到《解放军报》一则简短的卜告,得知安东将军逝世的噩耗,顿时泪如雨下,立即赶回北京奔丧。可是,为时已晚,她没有能够与共和国这位生龙活虎,驰骋疆场的将军,与她的校长、恩师见上最后一面!她在有关部门的特许下,在八宝山革命公墓,见到了这位被林彪、四人帮迫害致死的将军的骨灰盒。她臂戴黑纱,泪流满面,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安东将军的遗像,为共和国最年青的将军献上了一束迟到的白花!